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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法斯陀夫 16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4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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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离开原来那个房间,来到了餐厅。相较之下,前者实在乏善可陈,只有几张椅子,一个五斗柜,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钢琴的乐器,但琴键却是管乐器的活塞。此外值得一提的,或许就是墙壁上有些似乎微微发光的抽象图案。地板则是由几种色泽的褐色方格混拼的,想必是为了营造木头的质感——虽然亮晶晶的仿佛刚打过蜡,踩在上面却一点也不滑。

至于餐厅,虽然铺着同样的地板,但除此之外毫无雷同之处。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装饰过了头。里面有六张显然属于一套的大型方桌,可以根据需要以多种方式组合。四面墙壁各有各的不同装潢,其中一面较短的墙壁整个做成吧台,上面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酒瓶,后方还装设一面弧形的镜子,制造出一种空间无限延伸的错觉。而另一面短墙上则有四个壁凹,里面各有一个正在待命的机器人。

两面较长的墙壁则装饰着会缓缓变色的镶嵌画。其中的一面是大地的景观,但贝莱看不出那到底是奥罗拉还是其他行星,或者纯属虚构。这幅画的左端是一大片麦田(或类似的作物),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精密农机,全部由机器人操作。当你的目光一路从左扫到右,田野逐渐为三三两两的住家所取代,而最右端所画的内容,贝莱认为应该就是奥罗拉的典型都市。

另一面长墙上画的是一幅天体图——一颗蓝白色的行星,反映着恒星从远方射来的光芒,由于光影安排得很巧妙,除非你近距离仔细观察,否则一定觉得那颗行星正在旋转。周遭的那些星辰——有些黯淡、有些明亮——似乎也处于变幻不定的状态,不过一旦你将目光固定在一小块区域,那些星星又会显得完全静止。

贝莱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大起反感。

法斯陀夫说:“这算得上艺术品,贝莱先生,只不过贵得离谱,但范雅非买不可——范雅是我现在的伴侣。”

“她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法斯陀夫博士?”

“不会的,贝莱先生。如我所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段时间,我要求她留在自己的活动范围。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们这个问题,我想,你该了解吧?”

“当然,当然。”

“来吧,请就座。”

一张方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以及精致的餐具,其中,有几样餐具令贝莱感到很陌生。比方说,餐桌中央有个高高的、接近锥状的圆筒,外形有点像西洋棋的“卒”,不过大了很多,而且是由灰色石材磨制成的。

贝莱刚坐下,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那是调味瓶,里面装有十来种佐料,你可以利用它的简易开关,替你的菜肴添加任何一种,多寡也能自由控制。正确的使用方式,首先要把它拿起来,以繁复的手法转上几转,这个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可是讲究时尚的奥罗拉人十分重视,认为它象征着优雅和精致的用餐礼仪。我年轻的时候,能够用拇指和食中两指做到三起三落,等到调味瓶落到手掌中,盐巴刚好倒出来。现在如果我还想尝试,则会冒着打破客人脑袋的危险。我看最好别试了,相信你不介意吧。”

“我拜托你别试,法斯陀夫博士。”

不久,一个机器人将色拉端上桌,另一个用托盘捧来一些果汁,第三个送上面包和奶酪,第四个则负责侍奉餐巾。四个机器人合作无间,虽然不断穿梭,从来不曾相撞或彼此阻挡,看得贝莱目瞪口呆。

而在完工时,他们刚好分别站在方桌的四边,完全看不出彼此经过协调。紧接着,他们动作一致地后退,动作一致地鞠躬,动作一致地转身,走回了餐厅另一角的四个壁凹中。此时,贝莱突然惊觉丹尼尔和吉斯卡也在屋内,但他明明没看到他们走进来。原来不知不觉间,那面画有麦田的墙壁上也出现了两个壁凹,他们两人就待在里面,其中丹尼尔离餐桌比较近。

法斯陀夫说:“既然他们走了……”他随即住口,慢慢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其实他们根本没走。通常,在午餐正式开始前,机器人照例要先离开。人类需要吃东西,机器人则否。因此,前者留下、后者离开是很合理的安排。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个规矩。在机器人走掉之前,难以想象谁会有这个胃口。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他们并未离去。”贝莱说。

“对,我觉得安全比礼仪更重要,而且我觉得,既然你不是奥罗拉人,应该不会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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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静待法斯陀夫率先开动,等到对方举起叉子,贝莱便有样学样。法斯陀夫也故意放慢动作,好让贝莱看清楚他如何使用这个餐具。

贝莱试着咬了一小口虾肉,发觉鲜美无比。这种美味他并不陌生,有点像地球上的虾球,但相较之下,这口虾肉更香更浓无数倍。他慢慢咀嚼,慢慢品味,虽然这个时候,他很想在餐桌上展开调查工作,却发现除了将注意力放在这顿午餐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再做别的事。

事实上,首先进入正题的是法斯陀夫。“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了,贝莱先生?”

贝莱不禁觉得有点脸红。“对,当然应该。真抱歉,这些奥罗拉食物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难以把心思转到其他事物上——如今这个问题,法斯陀夫博士,可以说是你咎由自取,对不对?”

“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这桩机杀案所用的手法极为专业。”

“机杀案?很有趣的说法。”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当然,我了解你的意思——你的情报正确,的确是极度专业的手法。”

“此外据我所知,只有你具有这种专业技能。”

“这点,你的情报也正确。”

“而且,连你自己也承认——其实是你坚持——只有你能够让詹德进入心智冻结状态。”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贝莱先生,我都永远坚持真理。即使我愿意说谎,对我也没有好处。在五十个太空族世界中,最杰出的理论机器人学家就是我,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话虽如此,法斯陀夫博士,难道排名第二的理论机器人学家——或是第三名,甚至第十五名——他们真的没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吗?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吗?”

法斯陀夫平心静气地说:“在我看来,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更何况,底下仍是我的看法,即使是我自己,也只有在最佳状态下,才有可能完成这项工作。记住一件事,机器人学界的精英——包括我自己——多年来都在努力研发不会遭到外力冻结的正子脑。”

“这些你都确定吗?真的确定吗?”

“完全确定。”

“你也曾公开这么说?”

“当然。亲爱的地球人,我们曾经进行过一场公开的调查。你现在问我的问题,当时都有人问过,而我一律照实回答——这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

贝莱说:“此时此刻,我并未质疑你确信自己曾照实回答这件事。可是,你有没有可能被自傲的天性冲昏了头?这也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我不顾一切要争第一,甚至不惜把自己推上火线,让大家不得不承认是我冻结了詹德的心智。”

“我猜,你基于某种原因,不惜毁掉自己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好让你的科学声誉不受影响。”

“我懂了。你的思考模式颇为耐人寻味,贝莱先生,可是我并不会想到那种办法。当我面对两种选择:或是将第一拱手让人,或是承认自己——借用你的说法——是机杀案的凶手,在你看来我会故意选择后者。”

“不,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希望把问题简化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可能欺骗了自己,以至于坚信你是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举世无人能及,而且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坚持这个信念,因为你潜意识里——我是说潜意识,法斯陀夫博士——其实已经了解有人正在超越你,或是已经超越你了。”

法斯陀夫随即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带着些许恼怒。“并非如此,贝莱先生,错得离谱了。”

“好好想想,法斯陀夫博士!你确定机器人学界就只有你是天纵英才?”

“在这个圈子里,有能力研究人形机器人的专家并不多。丹尼尔的研发过程等于创造了一门新的学问,它甚至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或许可以叫作人形机器人学。而奥罗拉上的理论机器人学家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丹尼尔的正子脑如何运作,此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萨顿博士另当别论,但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不如我那么了解,基本理论都是我发明的。”

“或许这门学问是你发明的,但你绝对不可能垄断,难道别人都没有学会吗?”

法斯陀夫坚定地摇了摇头。“的确如此。一来我没有收学生,二来我敢说,当今的机器人学家都不可能自行发展出这套理论。”

贝莱带着点不悦的口气说:“难道不会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他的聪明才智超出大家的想象……”

“不,贝莱先生,不会的。倘若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一定会知道。他会加入我的实验室,会和我一起工作一阵子。当今当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存在。将来一定会有,或许还很多,可是如今,一个也没有!”

“所以说,万一你死了,这门新科学就会跟你一起进坟墓?”

“我现在只有一百六十五岁而已,当然我是指公制年,所以换算成地球年,我才一百二十四岁左右。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还相当年轻,而且以我的健康状况来说,我的人生无论如何尚未过半。想要活到公制年的四百岁,并非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因此,我不愁没时间把这门学问传下去。”

这时他们早已吃完了,但两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那些机器人同样一动也不动,仿佛这场唇枪舌战把他们吓呆了。

贝莱眯着眼睛说:“法斯陀夫博士,两年前我去过索拉利一趟。根据亲身的体验,我认为整体而言,索拉利人是全银河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

“整体而言,这么说也许没错。”

“他们之中,难道没一个人有这本事?”

“一个也没有,贝莱先生。他们的本事仅限于普通机器人——他们那些最先进的机型,也没有超越我家这个头脑简单、忠实可靠的吉斯卡。总之,索拉利人完全不懂如何制造人形机器人。”

“你怎能确定呢?”

“你既然去过索拉利,贝莱先生,就该非常明白索拉利人必须硬着头皮才能作面对面的接触,通常他们的互动都是透过三维显像——只有不得不从事性行为时例外。想想看,索拉利上有谁会梦想设计一个外形酷似人类的机器人,用来时时刻刻刺激自己的神经?如果真的把他做出来,他们一定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看起来太像真人,他们根本无法使唤他做任何事。”

“难道整个银河中,就没有一个反常的、能够容忍人形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你又怎能确定呢?”

“这点我无法否认,但即使有这样的索拉利人存在,今年也并没有任何索拉利人来到奥罗拉。”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他们甚至不喜欢和奥罗拉人接触。除非出现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不会有任何人来我们这里——或是去其他世界。即使真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也顶多停在奥罗拉的轨道上,利用电子通讯和我们打交道。”

贝莱说:“这么说的话,既然你是整个银河中——无论理论上或事实上——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杀害詹德?”

法斯陀夫说:“这点我早已否认,我不信丹尼尔没告诉你。”

“他的确告诉过我,但我要听你亲口说一遍。”

法斯陀夫皱起眉头,并将双臂交叠胸前。然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亲口告诉你,不是我干的。”

贝莱摇了摇头。“我相信你自认为这是实话。”

“没错,而且是最真诚的实话。我没说半句谎言,我并没有杀害詹德。”

“但如果不是你,而其他人又通通没可能,那么……等等,也许我作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假设。詹德真的死了吗?或者这只是把我骗来的幌子?”

“那机器人真的坏掉了。我应该可以让你见见他,除非立法局在太阳下山前对我颁布了禁令——但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做。”

“这样说来,如果不是你干的,他人又没有这个能耐,而那个机器人又真的死了——凶手到底是谁呢?”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关于我在接受调查时所坚持的论点,我确定丹尼尔也告诉过你——但你想要听我亲口说一遍。”

“正是如此,法斯陀夫博士。”

“好吧,根本就没有凶手。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其实是发生在他脑中‘正子流’里的一个自发性事件。”

“这有可能吗?”

“不太可能,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是我干的,那么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我看你撒谎的可能性要比那个自发性心智冻结来得大,我们可以这么推论吗?”

“很多人都这么推论。偏偏我就是知道自己没有撒谎,因此自发性事件成了唯一的可能。”

“而你把我找来这里,是要我澄清——证明——的确发生过那个自发性事件?”

“是的。”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这个自发性事件?看来只要能证明这一点,便能够拯救你,拯救地球,以及拯救我自己。”

“排在越后面的越重要吗,贝莱先生?”

贝莱显得不太高兴。“好吧,拯救你,拯救我,拯救地球。”

“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只怕我得告诉你,”法斯陀夫说,“结论是根本无法找到这样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