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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奥罗拉 第四章 另一个后代 13

[美]艾萨克·阿西莫夫2019年03月0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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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结束了(这并非什么大餐),嘉蒂雅不知不觉开始望着丹吉,并未让愤怒显露出来。

过去两百年来,她远离尘世的纷扰,过着心如止水的日子。无论是当年在索拉利所受的苦难,或是初到奥罗拉时适应上的困难,都慢慢被她淡忘了。那两起谋杀带给她的大恸,以及两段诡异的恋情——对象分别是机器人和地球人——所带来的狂喜,她都设法深深埋葬,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她经营了一段为期很长而且平静无波的婚姻,养育了两名子女,并继续投入服装设计这门应用艺术。后来子女终于自立门户,接着丈夫又离她而去,而不久之后,或许她也要从工作岗位退休了。

那时,将只剩下一些机器人陪伴她,而她将满足于——或者应该说认命——让生命平平静静地溜走,直到慢慢抵达那个尽头——那会是个十分温和的过程,或许来到尽头之际,她还根本未曾察觉。

那正是她想要的。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切要从昨晚说起,她徒劳地在星空中寻找索拉利的太阳,但它其实尚未出现,即使出现了,她用肉眼也看不到。这个缅怀过去的愚蠢举动——缅怀一个应该已经永远埋葬的过去——仿佛刺破了她精心打造的保护膜。

首先,是以利亚・贝莱这个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她刻意遗忘的那些大悲大喜的记忆。

然后,她被迫面对一个(错误地)自认为是以利亚第五代子孙的人,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却又来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第七代子孙。而现在她所面对的问题和责任,居然和当年纠缠以利亚的那些难题出奇地相似。

难道说,自己虽然没有以利亚的才能,更欠缺他奋不顾身的责任感,却要扮演他当年的角色?

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她感到一股自怜的浪潮压过了心中的怒火,觉得这种安排对自己太不公平了。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没有权利要她承担任何责任。

她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我已经说过我不是索拉利人,你为何还要坚持说我是?”

丹吉似乎并不在意她那冷若冰霜的口吻。他手中一直握着一张湿纸巾,那是机器人在餐后递给他的,当时它的温度恰到好处,有点烫又不太烫。刚才,他曾模仿嘉蒂雅的动作,仔细擦拭了双手和嘴巴,然后又将纸巾对折,把胡子也擦了一遍,现在那张纸巾已经开始分解了。

他说:“我想它最后会整个消失吧?”

“会的。”嘉蒂雅早已将自己的纸巾塞进桌上一个容器内。一直抓着纸巾是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丹吉当然情有可原,他显然并不熟悉这些文明礼仪。“有人认为会对空气造成污染,其实会有一道气流把分解后的物质带到上面的滤器内。我可不信这会带来任何困扰。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先生。”

丹吉将手中的纸巾揉成一团,放到座椅扶手上。在嘉蒂雅迅速而不着痕迹的手势指引下,一个机器人立刻将它拿走了。

丹吉说:“我不打算回避你的问题,夫人。我并非想要强迫你做索拉利人。我只是指出你生于索拉利,而且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因此把你视为索拉利人应该还算合理,至少就某个层面而言。你可知道,索拉利被遗弃了?”

“知道,我听说了。”

“听到这个消息,你有任何感觉吗?”

“过去两百年来,我都是奥罗拉人。”

“这可是牛头与马嘴。”

“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了。

“这件事和我的问题无关。”

“喔,你是说‘牛头马嘴’,你的意思是牛头不对马嘴。”

丹吉微微一笑。“很好,咱们别再牛头对马嘴了。我问你对于索拉利的消亡可有任何感觉,你却告诉我说你是奥罗拉人。你要继续坚持这个答案吗?一个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听到姐妹世界成了一颗死星,也可能会觉得很伤心。你又有什么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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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冷冰冰地说:“这点无关紧要。你为何关心这个问题呢?”

“我来解释一下。我们——我是指殖民者世界的行商——之所以关心索拉利,是因为那里有利可图,有生意可做,有一颗行星等着我们接收。索拉利已经完成大地改造,是个适宜住人的世界,而你们太空族似乎不需要也不想要它,我们何不移民过去呢?”

“因为它不是你们的。”

“夫人,你为何反对,难道它是你的吗?奥罗拉比贝莱星更有资格宣示它的主权吗?一个无人世界,应该属于有兴趣移民其上的人所有,这么说合不合理?”

“你们开始移民了吗?”

“没有——因为它并非无人世界。”

“你的意思是,索拉利人并未全部离去?”嘉蒂雅一口气说。

丹吉再度露出笑容,而且笑得咧开了嘴。“这个消息令你感到兴奋——虽然你自称是奥罗拉人。”

嘉蒂雅立刻眉头深锁。“回答我的问题。”

丹吉耸了耸肩。“根据我们的精确估计,那个世界遭遗弃时,上面大约只有五千名索拉利人。他们的人口一直在逐年减少,但就算只有五千人——谁又能确定他们通通走了?然而,其实这并非重点。即使索拉利人的确走得一个不剩,那颗行星也并非空无一人。它上面至少还有两亿个机器人,全都是无主之物,有些还是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型。索拉利人离去时,想必多少带走一些——难以想象太空族没有机器人如何过日子。”他带着微笑,转头望了望那些站在壁凹内的机器人,“然而,不可能每人带着四万个机器人吧?”

嘉蒂雅说:“那可好,既然殖民者世界完全没有机器人,而且不希望改变现状,我想你们绝不可能移民索拉利。”

“这倒没错。除非将那些机器人清光,否则我们绝不会移民,因此像我这样的行商就有事可做了。”

“做什么事?”

“我们的社会不想引进机器人,可是我们并不介意接触它们,也不介意拿它们做点生意。我们对那些东西并没有盲目的恐惧,只是知道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是要衰败的。这点,太空族替我们做了详尽的示范。所以我们虽然不想中机器人的毒,但只要太空族继续执迷不悟,我们万分乐意把那些机器人卖给他们,好好赚上一笔。”

“你认为太空族会买那些机器人吗?”

“我确定他们会。索拉利人制造的精致机型一定大受欢迎,全银河人尽皆知,他们是最优秀的机器人设计师——虽然有人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在这方面的成就举世无双,而他并非索拉利人。此外,就算我们会好好赚上一笔,这一笔仍会大大低于那些机器人的价值,太空族和行商将双双受惠——这是买卖得以成功的秘诀。”

“太空族绝不会向银河殖民者购买机器人。”嘉蒂雅透出明显的轻蔑口吻。

身为行商,丹吉对于愤怒或轻蔑这些无关痛痒的反应自然无动于衷。有生意做最重要,其他都不算什么。“他们当然会买。那么先进的机型,只卖一半的价钱,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面对一笔好交易,你很难相信意识形态这类问题会变得多不值钱。”他说。

“我认为你才会很难相信。试着卖卖看,你就知道了。”

“只要我有,当然会卖,夫人,我是指把机器人卖给他们。可是我手上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尚未取得货源。一前一后有两艘太空商船在索拉利降落,每艘都能装载差不多二十五个机器人。如果他们成功了,便会有一支接一支的商船队跟进,我敢说这笔生意可以做上好几十年——然后我们就能移民那个世界了。”

“可是他们并未成功。为什么呢?”

“因为两艘船都在地表遇难了,而且据我们了解,船员无一幸免。”

“机械故障?”

“胡说。两艘船都安然着陆,并没有坠毁。他们发的最后一则电讯提到有一群太空族在逼近他们——至于是索拉利人还是其他世界的太空族,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能假设,那些太空族对他们发动了突袭。”

“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

“当然不可能。请问有什么动机?”

“不要我们接近那个世界,我这么猜。”

“如果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嘉蒂雅说,“他们只要宣称索拉利已被占领就行了。”

“他们也许觉得杀几个银河殖民者更有趣。至少,我们有许多同胞都这么想,而且形成一股要求采取行动的压力,例如派几艘战舰前往索拉利,并在上面建立一座军事基地。”

“那样会很危险。”

“当然危险,那是会引发战争的,我们有些好战分子正在翘首盼望呢。或许有些太空族同样期待大打一场,摧毁那两艘船正是为了挑起战端。”

嘉蒂雅惊讶地呆坐在椅子上。无论在任何新闻节目中,都从未提到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有任何的紧张关系。

她说:“这种事当然可以坐下来谈。你们的人有没有接洽过太空族联邦?”

“那是个毫无用处的组织,但我们还是接洽了,我们也接洽过奥罗拉立法局。”

“结果呢?”

“太空族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们反倒暗示,索拉利机器人这笔生意大有赚头,而行商只认识钱——仿佛他们自己不认识似的——所以难免明争暗斗。显然,他们要我们相信那两艘船都希望替自己的世界垄断这笔生意,结果自相残杀而同归于尽。”

“所以说,那两艘船并非来自同一个世界?”

“是的。”

“那么,难道你没想过双方的确打了起来?”

“我从未这么想过,但我愿意承认有这个可能。殖民者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公开的冲突,但仍不时出现相当严重的争执,好在总是由地球出面调停。话说回来,在面对几十亿元生意的时候,到了紧要关头,殖民者世界的确不太可能团结一致。正因为如此,打仗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设法冷却一下那些好战分子,而这就要看我们的了。”

“我们?”

“你和我啊。我受托前往索拉利查出——尽可能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带一艘太空船去——有武装,但并非正式的战舰。”

“你也可能会被摧毁。”

“也许吧。可是,我的船至少是有备而去,不会猝不及防。此外,我可不是超波里面那些英雄,为了降低被消灭的风险,我作了全盘考量。例如我想到,在这件任务中,有几个因素对银河殖民者不利,其中之一是我们对索拉利一无所知。所以说,最好能带一个了解那个世界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索拉利人。”

“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去?”

“是的,夫人。”

“为什么是我?”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根本不必我解释,夫人。那些索拉利人离开母星后,不知去了哪里。若有任何索拉利人留下来,非常可能都是敌人。而除了索拉利,其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生于索拉利的太空族了——据说只有你是例外。你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索拉利人——全银河独一无二。这就是我必须带你去,以及你必须去的原因。”

“你错了,殖民者。如果只能找到我,你等于谁也没找到。我可不打算跟你去,而你没办法——绝对没办法——强迫我跟你走这一趟。我的机器人都在我身边,你只要朝我走一步,立刻会被制服;而如果你反抗,一定会受伤。”

“我不打算强迫你。你一定要自愿跟我走——而你应该愿意才对,这是为了阻止一场战争。”

“那是你我的政府该做的事情。我拒绝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我只是平民百姓。”

“这个世界对你有恩。一旦开战,我们可能受到重创,但奥罗拉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你不是超波里的英雄,我就更不是了。”

“那么,你欠我的情。”

“你疯了,我对你毫无亏欠。”

丹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对我个人毫无亏欠。可是,若将我当成以利亚・贝莱的后人,你就欠我很大的情了。”

嘉蒂雅盯着这个大胡子怪兽好一阵子,全身动弹不得。她怎么忘了他还有这重身份?

最后,她吃力地咕哝道:“没这回事。”

“有这回事。”丹吉强而有力地说,“老祖宗对你恩重如山,而且前后共有两次。他已经无法让你还这个人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而我继承了这个权利。”

嘉蒂雅以绝望的口吻说:“但如果我跟你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到时自有分晓。你愿意去吗?”

嘉蒂雅很想一口回绝,但她忽然想到,过去这二十四小时,以利亚又在她的生命中频频出现,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吗?难道是为了借着他的名义,令她难以拒绝这个根本难以接受的要求?

她答道:“那有什么用?立法局不会让我跟你去的,他们不会准许任何奥罗拉人被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接走。”

“夫人,你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年,所以你认为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把你当成同胞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眼中,你仍旧是索拉利人,他们会让你走的。”

“不会的。”嘉蒂雅的心脏怦怦乱跳,手臂上也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没错,她想到了阿玛狄洛,他一定只会把自己视为索拉利人。纵然如此,为了自我安慰,她还是再说了一遍:“不会的。”

“会的。”丹吉回嘴道,“你们的立法局有没有派人来找你,要求你接见我?”

她则奋力反驳:“他只是要我把我们的对话汇报上去,我也答应他了。”

“如果他们希望你在自己家中刺探我,夫人,他们更会希望你跟到索拉利去继续刺探。”他等着她作出回应,久等不到之后,他透着厌倦的口吻说,“夫人,如果你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因为没这个必要。他们自会强迫你,但我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假如老祖宗站在这里,他绝不希望看到这种事。他会希望你是基于感激他而答应我,没有第二个原因。夫人,老祖宗曾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全力帮助你,你就不愿看在他的份上伸出援手吗?”

嘉蒂雅心一沉,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没有机器人,我哪里也去不了。”她答道。

“我可没那么说。”丹吉又咧嘴一笑,“何不带着跟我同名的这两位呢?或是你还要多带几个?”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但他只是纹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又望向吉斯卡——情形完全一样。然后她似乎发觉,有那么一下子,他的头非常轻微地上下动了动。

她必须信任他。

于是她说:“好吧,我跟你去,带这两个机器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