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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伞 · 1

沧月2018年08月0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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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已经是十月十四,却还是阴沉沉的天气,雨虽然比前一天略小了点,却还是飘摇不已,灰蒙蒙地笼罩着整个叶城,令人怎么也无法轻松起来。

清晨的雨气里,一顶青色小轿沿着长长的雨巷抬过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一道朱墙后。朱墙后,是镇国公慕容氏的府邸,镂空的梅花窗里隐约可见葱茏的树木和华美的建筑,庭院深深。一群穿着粗布蓝衣的女佣正在劳作,浆洗、晾干、烫平、折叠……三五成群,忙碌而热闹非凡,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隔着墙也能隐约听见。

“哎呀,今天都已经是十月十四了,怎么还下雨?难不成这次的海皇祭真要看不成了吗?”

“可不是!弄得衣服洗好了五六天都还不干,可怎生交代?”

“你晒不干衣服事小,皇上和六部藩王明日要来观潮,如果天公不作美那可是大事!你看连城主的脾气也差了许多,今日一早还把大公子叫过去一顿训呢。”

“咦,怎么了?是大公子又惹事了吗?”

“听说是在外头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又把别人给打了!”

“哟,那有什么稀奇的?也不是头一次了——城主以前不是一贯都让着这个哥哥的吗?怎么今天忽然较真起来了?”

“咳咳!”

一群女人们正交头接耳地说得起劲,忽地听到有人在背后咳嗽了一声——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令所有人为之一悚,顿时全身僵硬。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一身衣服宛如枫叶般火红,然而容颜却苍白衰老,和服饰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那是慕容府里的大管家枫夫人,执掌镇国公府已经接近三十年,积威之下,每次只要她一出现,所有仆人无不屏声静气。

不过奇怪的是,枫夫人从不亲自来浣衣院这种地方,今日怎么会幽灵一样地出现?

鸦雀无声中,只见枫夫人径直穿过廊子走向后院,亲自打开了门,对着门外微微躬身,说了一句什么。门开了一线,一乘小轿悄然落地,里面走出一个绝色丽人来。那个人穿着一袭淡色的衣服,斜襟短袖,上面隐约折射着珠灰色的光芒。旁边有一个青衣丫环打开伞,撑在她头顶,扶着她款款下轿。

这一对主婢风度雅致,宛如神仙中人,出现在这样一个偏僻杂乱的浣衣院里,令人恍惚觉得有点不真实。那群女仆怔怔张大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喘。

枫夫人微微鞠躬,侧身引路:“仙子里面请。”

丽人也是微微一礼,柔声应道:“有劳夫人。”

再也没有多话,一行三人穿过了后院,沿着木廊款款而去,只剩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女仆。过了好久,才有人把手里洗的衣服一扔,低声叫了起来:

“天哪!我没看错吧?刚才那个……是殷夜来?”

有个老女仆怔怔看了半天,一拍大腿,低声喊:“天哪,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是传说中海国产的霞影绡吗?裁得那般好,就像长在她身上般服帖!对,还有那把伞!——你们注意到没?那把伞上的绸布,用的居然是姑射郡产的‘流云纱’!”

“流云纱?”旁边有洗衣女低呼起来,“那不是专供皇室的极品吗?在叶城是拿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啊!”

“是啊!听说十几年前老城主做六十大寿,帝都才堪堪赐了一匹裁做寿衣呢。奇怪……一个青楼女人,任她多红多宠,怎么能有这个东西?——莫不是你看错了?”

那个老仆眉头一竖:“老爷那件寿衣还是我洗的呢!绝不会看走眼。”

“这回可开眼界了……难怪大家都说殷仙子是第一等的美人儿。就是不知道她来这里有什么事?”旁边的女仆窃窃地笑,“还要从后门偷偷地进来避人耳目——莫不是城主和大公子一样,也犯了风流痴癫的毛病?”

一群女仆相视而笑,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捂着嘴巴,窃窃私语。

“别看城主现在看上去那么老成持重,可少时的脾气也奇怪得很,”有个老女仆叹了口气,一边捶着石杵,一边念叨,“本来从小就听话懂事,比他哥哥不知道强多少倍,深得老城主欢心——可不知怎么搞的,在十八九岁的时候却忽然闹起了自杀。”

“是吗?”新来没几年的下人睁大了眼睛,“城主……自杀?”

“可不是?把整整一瓶的鹤顶红掺在酒里喝了下去——还好发现得早,请了帝都的御医,好歹把命给捡回来了。”老仆人低声,摇头叹息,“可是救回来后也不安生,闹着要出家,还要跟一个不知来历的中州游方和尚走,可把老夫人给急坏了!”

旁边的人都听得眼睛都直了:“哎呀,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后来闹了半天,家里也不让走,什么手段都使尽了。老夫人还上过一次吊,不惜以死相逼——城主是个孝子,才硬生生地被留下了,再不敢提什么出家。”

周围一片低呼:“什么?竟还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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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你可不知道那时候闹得多大!”老仆叹了口气,“眼看离家不成,城主忽然间就转了性,不说出家了,也不绝食了,反而天天去青楼妓·院,赌坊烟馆,简直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一样,闹得家里乌烟瘴气!一下子出了两个混世魔王,可把老夫人愁坏了。”

“再后来呢?”旁边的人越听越好奇。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都知道了——老城主和夫人被两个儿子闹得少活了十年,先后过世,二公子临危受命成了城主。这两年性子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再没有闹出什么大事。”老女仆洗着衣服,继续叹气,“我是看着城主从那么一丁点大的孩子长到现在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他很不开心。”

“城主还能有什么不开心?”女仆们觉得不可思议,“他是天下最有钱的人!要什么有什么,上头没有爹娘管,下面也没儿孙拖累,还有什么不开心?”

“城主心里的事,恐怕没人知道吧?”老女仆不再多说什么,只顾埋头洗衣,“这些年,你看他好生生地在家里睡过一晚上觉吗?还不是每天都和达官贵人们在歌楼妓馆里过夜,都二十八九的人了也没有娶一房夫人——这哪是正常人家过的日子呀!”

听老仆如此说法,其他几个女仆不由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忽地道:“我知道了——八成城主是为了娶妻的事情不开心吧?听说他以前想娶紫族的公主,却被拒婚了。”

“什么?”登时有许多下人一起抱不平,“那个什么公主也太没眼光了!城主这样的人云荒上的女人谁不想嫁啊?而且紫族怎么说和慕容家还算有渊源呢!”

老女仆苦笑:“怎么说呢?这些六部藩王毕竟看不起中州人。虽然以前慕容家的始祖慕容修娶了紫族的公主紫姬,但自从中州之乱后,两家也就不大往来了。”

“是的是的,”有个丫头嘴巴快,“我听说后来城主又转而向广漠王那边提亲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呀?”

旁边有人脱口:“什么?听说那个九公主可是出名地凶悍!如果真来了一个母夜叉般的女主人,我们这些下人免不得也要遭殃了。”

“你们急什么?说不定城主还没想过要成亲呢!”有一个人对着后院的门努努嘴,“你们看,今天不是来了个殷仙子吗?……嘿,说不定是城主他少年时候的风流病又犯了——”

“咳咳。”背后忽地又有人咳嗽了一声,冷淡刻骨。

咬耳朵的女仆登时全身僵硬。回过头去,只看到枫夫人那张苍白的脸。整个浣衣院登时鸦雀无声,只听总管冷冷发话:“明日是海皇祭,所以府里的夫人小姐特意请殷仙子来指点一下衣装打扮——你们赶紧把该洗的衣服都洗好!凡是嚼舌根的,乱棍打出去!”

“是!”浣衣院里齐齐回了一句,个个埋头干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初冬的细雨蒙蒙而下,深院里黄叶飞舞而下。

内院是外人不能擅入的地方,殷夜来独自沿着长廊走去,旁边是一片梅林,在十月深秋的时候已经是满枝黄叶。再一转,便看到了不远处那“露冷还香”的牌匾,透出十足的中州韵味来。

那是慕容家的梅轩,一贯是历任城主静坐读书的地方。

檐下有人在静候,白衣玉冠,神清骨秀,却是一名温雅如玉的贵公子。他一个人在那里站着,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在出神地默默数着那一棵梅树上飘落的叶子,眉头微微蹙起,衣带临风微微舞动,宛如一棵皎皎玉树。

那景象是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落到心里便是一阵刺痛。殷夜来在看到来人时有刹那的失神,任黄叶在身侧如流光般飞舞而过,这世间在她眼里竟凝固了一瞬。失神中,有一片叶子被风卷来,啪的一声打在她手背上,冰凉入骨。

她蓦地回过了神,敛襟低低唤了一声公子。

那个人微微一惊,似是猝不及防,手里一紧,握着的一枝梅枝啪的一声折断。白衣公子随即回过神来,满脸微笑地开口:“是仙子?稀客稀客……快请。”

殷夜来颔首一礼,便随着他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