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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马案又起迷雾 · 2

唐浩明2019年07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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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强抢民女、打死发妻的副将抓起来了吗?”曾国藩插话。

“早已抓起来了。”彭玉麟答,“这种事,若不是百姓拦舆告状,他长年驻黄石矶,一手遮天,我们哪里知道!”

“对这种人绝不能手软讲情。雪琴嫉恶如仇,果断强硬,我很赞同。有人说你是彭打铁,其实带兵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打铁的性格。昌歧,你在这方面软了点。”曾国藩望着黄翼升说,“欧阳平抢民女,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发过,你没有认真过问。”

“老中堂指教的是。”黄翼升诚恳地说,“我看欧阳打仗也还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他也没当一回事。若是上次说重点,他或许也不至于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难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宽容,结果反而害了他。我们带兵的将领,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严,不能宽,这就是爱之以其道。”曾国藩说,又问,“欧阳平如何处置?”

“看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彭玉麟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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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将,非比寻常武职人员,各项证据都要充分,还要他自己签字画押。”曾国藩说。稍停一会儿,他以沉重的心情感叹,“历史上任何一种军队,不怕他组建之初是如何的纪律森严,以后又是如何的战功辉煌,时间一久,必定滋生暮气,直到腐烂败坏。前代不说,本朝的八旗兵、绿营,当初都是英勇善战的军队,入关统一全国以及平定三藩叛乱,都是靠的他们,后来不行了,但他们的威风至少还维持过几十年。我在衡州练勇之初,曾希望湘军不蹈八旗兵和绿营的覆辙,谁知打下江宁后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八成,留下水师这支军队,我寄予很大希望,愿他们成为抵御外侮的柱石长城,不想它也不争气。”

彭玉麟、黄翼升一齐说:“是我们辜负厚望,没有把水师整顿好。”

“这是气数使然,不能怪你们。”曾国藩轻轻地缓慢地说着,心中似有满腹苦恼要倒出来,但终于没有吐出,“二位今夜来有何事?”

“涤丈,长江水师发现了哥老会。”

“水师也有哥老会!”曾国藩惊讶地打断彭玉麟的话,他最担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是此事。申名标当年哗变,险成大祸,就是有哥老会在暗中串通唆使。审讯中还得知哥老会组织严密,更令他又怒又惧,所以霆军查出来的一百多个哥老会成员全被处以斩首。总以为如此严厉的镇压,能收到斩草除根的效果,岂料它竟在水师中复出。

“黄军门,你把详细情况对涤丈谈谈。”

“前些日子瓜州总兵孙昌国在仪征巡视。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镇散步,见一家小酒店坐着三个水师官兵,边喝酒边交头接耳,行为鬼祟。他于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装着喝酒的样子仔细听。说的什么大半没听清楚,只听到说申名标被杀,张文祥眼看要剐,我们袍哥又要倒霉了。还说我们袍哥杀不尽斩不绝,到时我们劫法场。孙昌国一听,肯定他们是哥老会的,大怒,当时就派人将这三人抓了起来。一问,都是军官,一个千总,一个把总,一个外委把总。”

“他们要劫法场?”曾国藩惊问,“是要劫杀张文祥的法场?”

“审讯他们时,他们先不承认,后熬不过棍棒承认了,是劫张文祥的法场。不过,他们又说喝醉了酒,胡说八道的。”黄翼升答。

彭玉麟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欧阳平杀妻要严重得多,故特来禀报,请示如何处理。”

“这三个人呢?现关在哪里?”

“关在瓜州总兵衙门。”黄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讯!”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这把火烧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经营的宅院。

这不是一般的案子,绝不能张扬出去,曾国藩决定采取单个隔离的方式审讯。

先押进来的是一个把总,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进门后低头站着,面孔冷漠,一声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说着便是一脚扫去,那把总面朝地倒了下去,额头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戈什哈跨前一步,将他衣后领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来,木头似的立着,面孔依旧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将他肩膀一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刚才戈什哈这一扫一抓一压的三个连贯动作,便是清末衙门通行的给犯人的见面礼。

“你叫什么名字?”曾国藩板起脸,声音喑哑,跟昔日声震屋瓦的洪亮嗓音相比,已判若两人。

“文兼武。”文把总瓮声瓮气地回答,像是不服气。

“你是哥老会的?”曾国藩单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干脆。

“既不是哥老会的,为何自称袍哥?”曾国藩抓住要害逼问。

文兼武愣了一下,说:“弟兄们都是这么互相称呼的,大家都以为这样亲切。”

“你认识申名标?”

“不认识。”

“认识张文祥?”

“也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劫法场?”曾国藩心想:莫非孙昌国真的抓错了人?

“卑职喝多了酒,说话失了分寸。弟兄们都对张文祥佩服,说他是条好汉。既然是好汉,就会有别的好汉劫法场。《水浒传》里讲蔡九知府冤杀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汉来劫法场。”

“胡说八道!”曾国藩拍了一下案桌,“这张文祥是个死有余辜的罪犯,你们为何佩服他?”

文兼武并没有被这一声拍吓倒,他稍停一会儿,居然回答说:“弟兄们一佩服他的胆量。想那马制军乃一品大员,八面威风,张文祥敢在校场之中,万目之下公然行刺,这要多大的胆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既不逃命,又不牵连别人。这样的好汉,当兵的谁不佩服?”

曾国藩为官三十年,为湘勇统帅十余年,一个小小的犯罪把总,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改色,从容辩解,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胆量。“怪不得他口口声声称赞张文祥,这小子看来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他心里想。

“带下去!”曾国藩对着门口高喊。一个戈什哈进来,将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个押上来的是千总任高升。他刚一迈进门槛,便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中堂,你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出来,只求你不杀头。”

“我不杀你,你说吧!”曾国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老中堂说话算数?”任高升抹去眼泪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督一生从不说假话。”曾国藩扬起头,摆起大学士、总督大人的架式来。

“老中堂能给我写个字据吗?”任高升仰起脸,试探着问。

“这是一个老练油滑的兵痞!”曾国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要本督给你立字据。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强,给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个戈什哈横眉冷眼地过来,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职该死,卑职狗胆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饶恕,卑职全都招供。”任高升死劲将头向砖块上磕去,磕得鲜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从实招来。”曾国藩挥手。戈什哈出去了,门被重新关上。

任高升用前袖抹去满脸的血泪,带着哭腔说:“我们三人都参加了哥老会,我们那天喝多了酒,说的话都是放狗屁。说什么劫法场之类,都是让两杯酒给灌晕了头,互相吹牛皮逞好汉,其实都是假的。老中堂杀刺客,我们哪里敢去劫法场。”

“你这个千总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参加了哥老会,你知道吗?”

任高升想了想,说:“有五六十个人。”

曾国藩吃了一惊,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个,四成占一成,这还了得!如果每个营都这样,两万水师中不就有五千哥老会!

“你们与申名标有什么联系?”

“我和申名标从前都是鲍提督手下庆字营的人,申名标当营官,我当哨官。霆军中有一部分人是从四川来的,哥老会在四川很盛行。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会,后来申名标也参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为大哥,他把我也拉进去了。后来闹饷,很多弟兄被杀,我和申名标等十几个弟兄逃了出来。我无处谋生,就改了个名字投了水师。申名标后来上了天目山,在法华寺削了发,以和尚的身份继续哥老会的活动。一年之中,也要打发人与我们联系两三次,还要我们动员弟兄们参加。前不久有个小兄弟偷偷对我说,申名标被人杀了,怀疑法华寺的哥老会被破获了,但为何又只杀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动,弟兄们都很奇怪。”

“你认识张文祥吗?”曾国藩问。

“不认识。”任高升摇摇头。曾国藩疑惑了:这张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会的?若是,为何任高升不认识他;若不是,他说的申名标在庆字营发展哥老会众一事,又与任说相同。曾国藩摇摇头,这里面的事情真太难思议了。

第三个押上来的是外委把总焦开积。曾国藩见此人长得有几分清秀斯文,像是读过书的样子。焦开积进门后,在曾国藩的面前跪下来,头低着,只是不说话。

“来人!”曾国藩喊。戈什哈应声而进。

“给他松绑。”

焦开积惊奇地抬起头来,戈什哈拿刀将他手上的粗麻绳割断。

“起来。”曾国藩语气和缓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条凳,“坐到那里去。”

焦开积愈加惊奇,忙说:“卑职有罪,卑职不敢。”

“坐下!”曾国藩的语气生硬起来,“坐下好好招供。”

焦开积只得遵命坐下。

“焦开积!”曾国藩以左目一线余光,再一次将这个外委把总细细打量一番。焦开积挺拔瘦劲的身材使他满意:是一个武官的料子!

“卑职在!”焦开积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纪了?娶妻了吗?”曾国藩问,犹如一个和气的长者在关怀着晚辈。

“回老中堂的话,卑职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娶妻。”焦开积坐在条凳上,音色洪亮地回答,他十分感激总督大人对他破格的以礼相待。进门之前,他知今番必死无疑,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死得英雄,决不牵连别人。现在,他见曾国藩的态度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他又改变了主意,不如干脆把心中的话,趁此机会,向这位前湘军统帅一吐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谅解,也是为弟兄们造一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