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弩小说

创世纪 · 七

张爱玲2018年09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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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薰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唏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样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好看么?”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候。现在当然都两样啰!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有她的鬈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西,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一会。她本来说改天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来,她钉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搁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灯。灯光照到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了,抽脱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地,热辣辣地,发了昏,开门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炽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袴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去?”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螫螫发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这姊姊向来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几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一会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须,宫款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瓜楞玻璃球,静悄悄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这样的世界真好,可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渣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的下起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腿,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