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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香 · 二

张爱玲2018年09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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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太太气的心口疼,点了根香烟倚在床上吸着,说道:“我倒要问问二弟看,是怎么回事!”老姨太道:“宝余出去了,他们哥俩刚拿着游泳衣说是到虹口游泳去了。”阮太太一只脚踏在床上穿丝袜。她因为瘦,穿袜子再也拉不挺,袜统管永远嫌太肥了,那深色丝袜皱出一抹一抹的水墨痕。她蹙着眉道:“妈,你也应该管管他们了!我也觉得来着,二弟有时候也是爱说废话!”老姨太怯怯的咳嗽了一声,叹道:“嗳!他一年到头用功念书,回来说两句笑话都不让他说呀?不太憋闷了么?”阮太太怒道:“妈就是这样!你不说我跟他说!”老姨太深恐她措词太严厉,忙道:“得了得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回头跟他说得了!”

老姨太怕女儿,怕儿子,也怕荣妈。荣妈是个大家风范的女仆,高个子,腰板挺得毕直,因为是旗人;一张忠心耿耿的长脸,像个棕色的马。老姨太做了她的主人,一辈子于心有愧。那天荣妈背地里和老姨太说:“刚才姑奶奶告诉我,叫我给这金香找人家儿。”老姨太道:“她认真要想把她给了?我们姑奶奶也是——刚过门,把他们那边的老人全开发了。等会让人家说,连个丫头也容不住!”荣妈道:“可不是吗!——还说呢!这丫头,给人家,人家也不敢要。人都知道她跟少爷们疯疯傻傻的。老姨太,您也是得说说二少爷——跟金香那么拉拉扯扯,叫人看着也是不像样子!您不想,自从老太爷过世,那么些年,该多苦呢!好容易这时候靠着姑老爷,就是我们少爷们,也全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将来也还得仗着姑老爷照应他们。这样子要让姑老爷知道了。他准不乐意!”荣妈诉说着,老姨太就得受着。她连连点头,一摆手道:“你别罗嗦了,我知道,我回头是要跟他说的!”

宝初宝余一直到晚饭后方可回来。他们姊夫也有应酬,出去了。阮太太老姨太都在洋台上乘凉。宝余洗了个澡上楼来,穿堂里静悄悄黑魃魃的,下房里却有灯。他心里想可会是金香一个人在里面。若是别人,他就说是要拖鞋便了。当下把门一推,原来金香因为看见宝初回来了,她操作了一天,满脸油汗,见不得人,偷空便去拿一块冷毛巾擦了把脸,又把她的棉花胭脂打潮了一角,揉了些在手掌心上,正待拍到脸上去。她在黯淡的灯光下伛偻着对准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镜子两只脚站不稳,老是要分开成为一字式,虽然用根细绳子拴了,还是有点一溜一溜的。她又退后一步,刚把她的脸全部嵌在那鹅蛋形的镜子里,忽然被宝余在后面抓住她两只手,轻轻的笑道:“这可给我捉到了!你还赖,说是不搽胭脂吗?”金香手掌心上红红的,两颊却是异常的白,这时候更显得惨白了。她也不做声,只是挣扎着,宝余的衬衫上早着了嫣红的一大块。宝余那里顾得到那些,只看见她手臂上勒着根发丝一般细的暗紫赛璐珞镯子,雪白滚圆的胳膊仿佛截掉一段又安上去了,有一种魅丽的感觉,仿佛《聊斋》里的。宝余伏在她臂湾里一阵嗅,被她拼命一推,跌到了一个老妈子的床上去,铺板都差一点打翻了,他一只白皮鞋带子没系好,咕咚一声滑落到地下去。接着便听见有一个李妈在外面叫道:“金香,你去把澡盆洗一洗,大舅老爷要洗澡呢!”一语未完,把门一开,却万万想不到屋里是这个情形。宝余连忙爬起来穿鞋,金香低着头立刻跑了出去,前溜海蓬蓬松松全部扫到两边去了。

面临洋台的起坐间里开着无线电,正播送着话剧化的《王熙凤大闹宁国府》。灯光明亮的房间里热热闹闹满是无线电人物的声音,人却被撵到外面的黑暗里去了。里面外面各讲各的。宝初陪着阮太太老姨太坐在那老式大洋房的洋台上。那栏干,每一根石柱上顶着个和尚头似的石球,完全像武侠小说里那种飞檐走壁的和尚阴森森凝立着的黑影。每次见到总有点感到突兀。究竟不是自己的家,这奇异的地方。在这里听着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世。

荣妈拿了把芭蕉扇来要宝初给她写个“荣”字在上面,然后她就着门口的灯光,用蚊烟香一点一点烙出这个字来。

宝初向阮太太说道:“刚才我们碰见阎小姐同她母亲。她母亲非常热络,一定叫我们明天上她家去吃饭。”阎小姐和他们是先后同学,她毕业以来,参预了好几种社会福利事业,兼管接送外宾,逐日在飞机场献花,等于生活在中国的边疆上,非常出头露面。她生着乌黑的眼珠子,上小下大的粉团脸,脸的四周仿佛没剪齐,有点荷叶边式。见了人总是热烈而又庄重地拉手,谈上几分钟,然后又握手道别。

老姨太在旁说道:“可就是那个——那个阎小姐?说起来我们还有点亲戚呢!”阮太太道:“是谁家?”老姨太道:“喏,是那个阎裕衡的女儿。”阮太太道:“哦,我听见说阎裕衡新近进了外交部了呀!”她顿了一顿,接上去便道:“那个阎太太别是对你们有意思呢?”宝初微笑道:“不见得吧?”他已经在那里懊悔提起这件事,一只手搁在藤椅扶手上,只管把那上面的藤条一圈一圈的拆下来。老姨太道:“小姐多少岁了?”阮太太对于小姐的岁数并不感到兴趣,只说:“要给阎裕衡做女婿,要出去做事,有阎裕衡这样的丈人给荐荐,那还不容易么?靠你姊夫好了——给托了一暑假也没找到事,结果还是塞在自己徐州分行里。”

老姨太却又担忧起来,同宝初道:“哎,真的,那事是你去就,是罢?”阮太太道:“还是让他去好。二弟他那个孩子脾气,离开家哪行?”老姨太听了,方才放心。又道:“那这个阎家小姐……”宝初忙接口道:“那阎小姐要给二弟倒挺合式的,不知二弟的意思怎么样?”阮太太笑道:“那你呢?你也得自己留神点了,现在人都讲究自由恋爱了,单靠人介绍是不行的!”宝初笑道:“我想,对于这婚姻的事,现在真还谈不到了,我总想等我对于事业上有点成就才能讲这一点。”

正说着,宝余来了。宝初便笑道:“你来正好,妈要给你讨媳妇儿呢!”阮太太道:“刚才你大哥说有一个阎小姐,我说挺好的——那样的人家哪儿找去?”宝余才坐下来又站了起来,走到栏干边朝外望着,淡笑了一声道:“啊,那阎小姐!满脸像要做外交官太太那样子——我不要,我够不上!”老姨太发急道:“你这叫什么话呢?你爸爸当时不是保加利亚国的第一任公使馆的一等秘书,你还是养在保加利亚国呢!”宝余并不答理,径自走到屋里去拨无线电。阮太太跟了进来,冷眼看着他,半晌方道:“哼!你洗了澡没换衣服啊?”宝余茫然道:“换了。”阮太太指着他领口上一大块胭脂迹子,冷笑道:“才换了衣服这儿衬了什么?”宝余低下头去看看自己,不禁紫涨了脸,马上一溜烟跑了。

李妈来请宝初去洗澡。老姨太向来只有和佣人们在一起话最多,这时候恰又引起了谈兴,因把她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叙述与李妈听。宝初宝余的父亲放洋到保加利亚,就是带了她去的。她摇着扇子道:“嗐!我那时候才十七岁!坐的那个船,那才大呢!是德国船,上上下下什么都是德国人,连西崽也是德国人,那伺候的真好!——我那不是年青火气重,其实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上船的时候有一个西崽抢着来搀我,我可不好意思叫他搀,不知怎么一来他整个的撞了我怀里了,我摔起来给他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把人家打的掉了海里去了!那公使馆里房子讲究着呢,开跳舞会,那舞厅真不像现在上海这些——又高又大,连那顶上都有一排玻璃窗,我带着老妈子们扒在窗口往下看——那时候就是不开通:看见男男女女搂之抱之的,都臊死了!其实那赛金花不也就是跟他们那么混混!我们叫没她那么脸皮厚!——不过那也不行,就是我肯去我们老爷也不让去。那时候到底年青,记性好,还学法文呢,把字母全记住了——”当即悠悠的背诵起来,声音略有点幽默冷:“啊,倍,赛,呔……”

阮太太回到洋台上来,盘问李妈二舅老爷刚才可是跟金香在一起。宝余自己心虚,换了衬衫之后一直没出来乘凉,阮太太后来差人去请二舅老爷吃西瓜,他只得来了。阮太太若无其事,先谈着一些别的,忽然和颜悦色的问道:“你们明天到阎家去是吃晚饭还是吃中饭啊?”宝余道:“我不高兴去。”老姨太道:“为什么呢?人家好好的请你们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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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余撅着嘴道:“我不高兴去嚜!等会废话又多了!”阮太太道:“你就是这么没长进!人家好好的小姐你就挑精拣肥的,成天的跟丫头们打打闹闹,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宝余道:“姊姊就是这样!我说我不愿意上阎家去又惹出你这一套来!”阮太太冷笑道:“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你以为我不看见就不知道啦?两个人揪着在床上打,给人家说的成什么话?刚才你衬衫上衬的什么,你自己心里该明白!你姊夫要是知道了不是连我都要看不起了!”老姨太忙道:“姊姊说的都是好话,你明天去吃顿饭又怕什么呢?”宝余无奈,紧蹙双眉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