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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1

[英]肯·福莱特2017年12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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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4月

白宫发生了一场危机。格斯更关心的是那部电话。如果铃声响起来,他就得考虑是否叫醒总统。但就连哈佛大学也没教授过何时唤醒总统的课程。他希望电话永远不要响。

 

德国大使馆是卡尔顿府阶地的一座豪华官邸,这里是伦敦最优美的街道之一。在它对面,隔着绿树成荫的花园,有一座柱廊围绕的图书馆,那里是绅士和知识分子聚会的场所。后面的马厩朝向林荫大道,这条宽阔的街道从特拉法加广场一直延伸到白金汉宫。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并不住在这儿——至少目前还没有。只有大使本人——里希诺夫斯基亲王,才有此特权。沃尔特不过是个武官,住在步行十分钟距离的皮卡迪利单身公寓。不过,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住进使馆内的豪华私人公寓。沃尔特不是亲王,但他的父亲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密友。沃尔特的英语说得跟老伊顿公学的学生一样好,他也的确是从那里毕业的。他在军队呆了两年,又上了三年军校,然后便进入外交界。他现年二十八岁,前途无量。

沃尔特不仅仅被大使这份工作的社会地位和荣誉感吸引。他满怀激情,认为服务于自己的国家是最高尚的使命。他的父亲也有同感。

但两人在其他问题上的见解大相径庭。

他们站在使馆的大厅里,注视着对方。两人个头相当,但奥托更显魁梧,他已经秃顶,留着老式的浓密髭须,而沃尔特则是时髦的短髭。今天他们都穿了同样的黑丝绒外套,下身是过膝的马裤、丝袜和带扣的鞋子。两人都带了佩剑,头上戴着三角帽。巧的是这种服饰正好是觐见英国皇室的正规装扮。“我们这副样子就像要上台表演似的,”沃尔特说,“这种装束真是可笑。”

“一点儿也不可笑,”他的父亲说,“这是个很值得推崇的古老习俗。”

奥托・冯・乌尔里希在德国军队里度过大半辈子。普法战争期间,身为年轻军官的他在色当战役中带领部队穿越浮桥。后来,奥托与年轻的德皇威廉交上朋友,成了他与“铁血首相”俾斯麦决裂后转而依靠的人之一。这段时间,奥托作了一份巡回简报,他遍访欧洲各大都城,犹如蜜蜂采蜜般,吮吸着外交智慧的花蜜,并收集起来带回自己的蜂巢。他信奉君主制,对普鲁士军事传统情有独钟。

沃尔特也一样富有爱国心,但他认为德国应该成为现代国家,实现人人平等。跟他父亲一样,他为自己国家的科技成就感到自豪,为勤奋高效的德国人骄傲。但他认为他们还有不少东西要学——从自由的美国人那里学习民主,从狡猾的英国人那里学习外交策略,从时尚的法国人那里学习高雅的生活艺术。

父子俩离开使馆,下了宽阔的台阶朝林荫大道走去。沃尔特将被引荐给乔治五世国王,这是一种特殊礼遇,尽管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他这种初级外交官通常不会获此殊荣,但他父亲为了推动沃尔特的职业生涯处心积虑,不惜托人牵线促成这桩好事。

“机枪的发明淘汰了所有手持武器。”沃尔特说,想把先前他们之间的争论继续下去。他专门研究过武器,他强烈地意识到德国军队应该拥有最先进的兵器技术。

奥托不以为然:“机枪会塞膛,会过热,也打不准。一个人用步枪可以仔细瞄准,可拿着机枪,就像拿着浇花的水管那样挥来挥去。”

“如果你的房子着了火,你总不会用杯子去灭火,不管那样有多准。你得用水管去喷。”

奥托晃了晃手指。“你从没打过仗,不知道打仗到底是什么滋味。听我的,我心里清楚。”

他们的争论通常都是这样结束的。

沃尔特觉得父亲那一代人都十分狂妄自大。他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打赢了战争,在普鲁士和几个君主制小国中建立了德意志帝国,接着,又让德国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他们当然自认为了不起。但也因此变得轻率。

沿着林荫大道走了几百米,沃尔特和奥托转向圣詹姆斯宫。这座十六世纪的砖砌建筑比毗邻的白金汉宫年代更久远,却不及后者有名。他们向那个穿戴相仿的看门人报上自己的姓名。

沃尔特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在礼节上有什么闪失——跟王室打交道,任何小疏忽都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奥托用英语对看门人说:“迪亚兹先生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几分钟前刚刚到达。”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胡安・卡洛斯・迭戈・迪亚兹是墨西哥政府代表。“你怎么问起迪亚兹来了?”他用德语问道。两人穿过几个在墙壁上装饰着刀枪的房间朝里面走。

“英国皇家海军正在把舰船的燃料从煤炭转换成燃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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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特点点头。大部分发达国家都在干这件事情。石油更便宜,更清洁,更容易处理——你只需把油抽进来就行,用不着雇佣一大批灰头土脸的烧炉工。“英国要从墨西哥那边弄石油。”

“他们为了保证海军的供应,买下了墨西哥的油井。”

“但如果我们和墨西哥交涉,美国人会怎么想?”

奥托用手指碰了碰鼻子。“认真听,好好学。还有,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受到引荐的人都在前厅等候。他们大多穿着天鹅绒宫廷服,但一两个人穿着滑稽的十九世纪将军的服饰,还有一个——大概是苏格兰人——穿着盛装礼服和短裙。沃尔特和奥托在房间里走动着,朝外交圈子里的熟人点头致意,最后遇到了迪亚兹,他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卷曲的小胡子。

一阵寒暄后,奥托说:“你一定很高兴威尔逊总统解除了对墨西哥的武器禁运。”

“是解除了对叛军的武器禁运。”迪亚兹似乎在纠正对方。

美国总统一贯倾向于采取道德立场,拒绝承认靠暗杀其前任夺得权力的韦尔塔将军。威尔逊把韦尔塔称作谋杀犯,他支持反叛组织“立宪主义者”。

奥托说:“如果武器可以卖给叛乱分子的话,不是也可以卖给政府吗?”

迪亚兹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德国愿意这样做?”

“你们想要什么?”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们急需步枪和弹药。”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沃尔特也跟迪亚兹一样吃惊。这样做会惹出麻烦的。他说:“但是,父亲,美国……”

“等一等!”他父亲举起一只手,把他的话压了下去。

迪亚兹说:“这个我们当然要谈谈。不过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可谈?”他大概已经猜到德国有所图报。

通向王位室的大门开了,一个男仆拿着一张名单走了出来。引见仪式即将开始,但奥托仍从容不迫地说着:“战争时期,一个主权国家有权扣留战略物资。”

迪亚兹说:“你说的是石油。”这是墨西哥拥有的唯一战略物资。

奥托点点头。

迪亚兹说:“那么,如果你们给我们枪……”

“是卖,不是给。”奥托低声说。

“你们可以现在就出售枪支,条件是我们在发生战争时拒绝向英国供油。”迪亚兹显然不习惯使用常规外交辞令那种虚与委蛇的说法。

“这或许值得商榷。”在外交语言中,这话等于说“是”。

男仆叫了一声:“奥诺雷・德・皮卡德・德・拉方丹先生!”引见会便开始了。

奥托瞥了一眼迪亚兹:“我想从你这了解的是,墨西哥会如何看待这个建议。”

“我相信韦尔塔总统会感兴趣。”

“所以,如果德国驻墨西哥公使、海军上将辛慈向你们的总统正式提议的话,他不会遭到拒绝。”

沃尔特看出他的父亲决心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不希望德国政府遭受被当面拒绝的尴尬处境。

沃尔特忧心忡忡地想,在这一外交谋略上,尴尬算不上德国面临的最大危险。真正的风险是与美国为敌。他很难当着迪亚兹的面指出这一点。

迪亚兹给出了回答:“他不会被回绝的。”

“你能肯定?”奥托追问道。

“我保证。”

沃尔特说:“父亲,我能说句话……”

可这时仆人叫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犹豫了一下,他的父亲说:“轮到你了。去吧!”

沃尔特转身朝王位室走去。

英国人喜欢慑服他们的访客。高高的格子天花板带有菱形的拱线,红丝绒的墙壁上挂着巨幅肖像画,远处的宝座上方高悬着深色的天鹅绒顶篷。宝座前面站着身穿海军制服的国王。沃尔特欣慰地看见艾伦・泰特爵士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就站在国王身边,无疑是在低声通报来人的姓名。

沃尔特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国王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冯・乌尔里希。”

沃尔特已经把该说的话排练过:“我希望陛下觉得在泰-格温的那次讨论有趣。”

“非常有趣!尽管那次聚会蒙上了可怕的阴影。”

“是啊,发生了矿难事故。的确是场悲剧。”

“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会面。”

沃尔特明白这是要他退下。他转身走开,按照礼节需要连连鞠躬,就这样一直走到门口。

他父亲在隔壁房间等着他。

“真快啊!”沃尔特说。

“相反,比正常情况久些,”奥托说,“通常国王会说‘我很高兴在伦敦见到你’,谈话就结束了。”

他们一道离开了王宫。“英国人在许多方面都很可爱,但太温和,”当他们沿着圣詹姆斯大街往皮卡迪利走去时,奥托说,“国王受他的大臣们支配,大臣要服从议会的约束,而议会成员是由普通人选举的。这种方式怎么能够管理一个国家呢?”

沃尔特没有直接回应这种挑衅。他认为德国的政治制度已经过时,议会软弱无能,根本无法与皇帝和将军们对抗。但他已经跟父亲就这个问题争论过多次,况且他还在担心着与墨西哥特使的那场谈话。“你跟迪亚兹提到的事情是有风险的,”他说,“威尔逊总统不希望我们卖步枪给韦尔塔。”

“威尔逊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危险在于我们结交了较弱的墨西哥,却因此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美国。”

“美国不会发生战争的。”

沃尔特觉得这话有道理,但他仍然感到不安。他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跟美国发生争执。

回到公寓,两人脱下过时的装束,穿上花呢外套和软领衬衫,戴上棕色毡帽。他们又来到皮卡迪利,搭乘东去的机动公共汽车。

奥托对沃尔特一月受邀在泰-格温参见国王一事很感兴趣。“菲茨赫伯特伯爵的人脉很广,”他说,“如果保守党上台,有朝一日他可能担任外交大臣。你得维持这段交情。”

沃尔特受到启发:“我应该走访一下他的慈善诊所,小小地捐上一笔。”

“好主意。”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父亲上钩了:“那就更好了。”

沃尔特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动机,但他父亲对此毫无察觉。

公共汽车载着他们经过斯特兰德大道上的剧院、舰队街的报社和金融区的银行。街道变得狭窄,愈发肮脏不堪。圆顶礼帽被软布帽取代。交通工具以马车居多,机动车很少。这就是伦敦东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