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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巴军曹 · 一

三毛2018年06月2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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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炎热不堪的一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

在这个时候,邻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带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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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群年轻的沙哈拉威人围着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着一个动也不动的西班牙军人,样子像死去了一般,脸色却十分红润,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看他的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一群围着他的人高声的说着阿拉伯话,恶作剧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一个沙啥拉威人还戴了他的军帽好似小丑一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

“荷西,快回去把车开来。”我对荷西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着,在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另外一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走过。

荷西跑回家去开车时,我一直盯着那个军人腰间挂着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的枪,我就预备尖叫,下一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

那一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一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一片死寂。

“荷西,闪一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一点。”

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

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答上了膛,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

这两个卫兵朝车里一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着:“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一下照着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说:“谢啦!老乡!”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一次,虽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

有好几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一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着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一定会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着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

“军营?你一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

“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一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着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一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一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一天去买十盒的好。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一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一个转,再跑进去,再买一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一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一点。”

“为什么不一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一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一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

“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一下停下了一辆吉普车,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着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一个一个搬上了车,我看牛奶已经上车了,也不再犹豫,跨上了前座。“我住在坟场区。”我很客气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住在那里。”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我,就将车子开动了。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的车子开得很平稳,双手紧紧的握住方向盘,等车子经过坟场时,我转过头去看风景,生怕他想起来那个晚上酒醉失态被我们捡到的可怜样子会受窘。

到了我的住处,他慢慢的煞车,还没等他下车,我就很快的跳下来了,因为不好再麻烦这个军曹搬牛奶,我下了车,就大声叫起我邻近开小杂货店的朋友沙仑来。

沙仑听见我叫他,马上从店里趿着拖鞋跑出来了,脸上露着谦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车面前,发现有一个军人站在我旁边,突然顿了一下,接着马上低下了头赶快把箱子搬下来,那个神情好似看见了凶神一般。

这时,送我回来的军曹,看见沙仑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仑开的小店,突然转过眼光来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误会我了,我胀红了脸,很笨拙的辩护着:“这些牛奶不是转卖的,真的!请相信我,我不过是——。”

他大步跨上了车子,手放在驾驶盘上拍了一下,要说什么又没说,就发动起车子来。

我这才想起来跑了过去,对他说:“谢谢你,军曹!请问贵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经十分忍耐了似的对我轻轻的说:“对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没有名字。”

说完就把油门一踏,车子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着尘埃,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给我解释的余地,问他的名字,居然被他无礼的拒绝了。“沙仑,你认识这个人?”我转身去问沙仑。

“是。”他低声说。

“干什么那么怕沙漠军团,你又不是游击队?”

“不是,这个军曹,他恨我们所有的沙哈拉威人。”“你怎么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实的沙仑一眼,沙仑从来不说人是非,他这么讲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那次买牛奶被人误会了之后,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军营买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见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对我说他们队上以为我走了,又问我为什么不再去买菜,我一听他们并没有误会我的意思,这才又高兴的继续去了。

运气就有那么不好,我又回军营里买菜的第一天,那个军曹就跨着马靴大步的走进来了,我咬着嘴唇紧张的望着他,他对我点点头,说一声:“日安!”就到柜台上去了。

对于一个如此不喜欢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将他解释成“种族歧视”,也懒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边,我专心向小兵说我要买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钱时,我发觉旁边这个军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纹身刺花,深蓝色的俗气情人鸡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号的字——“奥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为我本来以为刺花的鸡心下面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却是个男人的。

“喂!‘奥地利的唐璜’是谁?是什么意思?”

等那个军曹走了,我就问柜台上沙漠军团的小兵。“啊!那是沙漠军团从前一个营区的名字。”

“不是人吗?”

“是历史上加洛斯一世时的一个人名,那时候奥地利跟西班牙还是不分的,后来军团用这名字做了一个营区的称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刚刚那个军曹,他把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摇了摇头,拿着找回来的钱,走出福利社的大门去。在福利社的门口,想不到那个军曹在等我,他看见了我,头一低,跟着我大步走了几步,才说:“那天晚上谢谢你和你先生。”

“什么事?”我不解的问他。

“你们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人真奇怪,突然来谢我一件我已忘记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时怎么不谢呢?

“请问你,为什么沙哈拉威人谣传你恨他们?”我十分鲁莽的问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惊。

“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并不是那一个民族特别的坏。”我天真的在讲一句每一个人都会讲的话。

军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脸色又一度专注得那么吓人起来,好似他无由的仇恨在燃烧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无聊的话,呆呆的看着他。

他过了几秒钟才醒过来,对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就大步的走开去。

这个刺花的军曹,还是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却刻着一整个营区的名称,而这为什么又是好久以前的一个营区呢?

有一天,我们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请我们到离镇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去,阿里的父亲住在那儿的一个大帐篷里,阿里在镇上开计程车,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赛也”,可能在千万年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后来枯干了,两岸成了大峡谷似的断岩,中间河床的部份有几棵椰子树,有一汪泉水不断的流着,是一个极小的沙漠绿洲。这样辽阔的地方,又有这么好的淡水,却只住了几个帐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黄昏的凉风下,我们与阿里的父亲坐在帐篷外,老人悠闲的吸着长烟斗,红色的断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壮,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