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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诗人诞生 · 10

[捷克]米兰·昆德拉2018年09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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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从英国派来的捷克伞兵杀死了波希米亚的德国占领军的指挥官;当局宣布了戒严令,街角上出现了一长串被枪毙者的名单。妈妈卧病在床,医生每天都来在她的屁股上戳一针。她的丈夫时常过来陪她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知道丈夫一定以为是这些历史恐怖摧毁了她的神经,想到自己的欺骗行为她不由感到羞愧,她觉得丈夫对她那么好,在这艰难的时刻一直陪在她身边尽丈夫的职责。

至于那个无所不能的保姆玛格达,她已经在他们的别墅里住了好几年,令人尊敬的外婆具有根深蒂固的民主传统,于是宣布说玛格达以后要被当成家人来对待,而不是简单的雇工。某一天起玛格达开始哭泣不止,因为她的未婚夫被盖世太保逮捕了。又过了几天,未婚夫的名字被写进通告,和别的死者名字在一起,红纸黑字。玛格达被允许休息了几天。

回来后玛格达告诉他们,她未婚夫的父母只拿到一个骨灰盒,说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儿子的遗骸在什么地方了。她再一次泪流满面,而自此之后她差不多天天都哭。她通常是把自己关在她那间小卧室里哭,隔着墙壁能够听到她那压抑的哭声,可是有时候,吃饭的当儿她就会突然嚎啕大哭;因为自从她出了这事以后,她就得到允许和大家一起上桌吃饭(以往她都是自己在厨房单独进餐的),这份好意中的特别之处恰恰日复一日地在中午时分提醒她,她正在服丧期,大家都很同情她,于是她眼圈一红,泪珠儿滚落在浸着汤汁的盆子里,她努力想要掩饰她的泪水和发红的眼圈,她低下头,不想让大家看见她,但是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会注意到她,总有人会对她说上两句安慰的话,而她也总是用哭泣回答大家对她的安慰。

雅罗米尔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演出。他一想到眼泪即将出现在一个年轻女人的眼眶中就感到兴奋,出于羞涩,这个年轻女人想要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可是悲伤最终还是战胜了她的羞涩,这女人还是任凭眼泪滴落。他贪婪地注视着这张脸(偷偷地,因为他觉得他没有权利这么做),觉得自己兴奋得不能自已,他真想对这张脸倾尽自己的柔情,轻抚它,安慰它。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钻进被子,眼前立刻出现了玛格达那张长着一双褐色大眼睛的脸庞,他想象自己正在轻抚着它,对它说,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期妈妈结束了她的精神治疗(她在家卧床休养了一个星期),重新开始照料家庭,买东西,做家务,虽然她经常还咕哝着说自己头疼啦,心慌啦。有一天,她坐在桌前,开始写一封信。她写下第一句话后,就明白画家一定会觉得她多愁善感,而且愚蠢之极,她害怕得到他这样的评判,但是她立刻就安慰自己说,这些话反正也不需要回答,这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这个想法给了她勇气,使得她能够继续下去;她仿佛是彻底轻松了(而且有一种奇怪的反叛的感觉),组织着自己的文字,她只要做回自己,做回在认识他之前的那个自己。在信中她说她爱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和他一起度过的那段奇妙的时光,但是现在是时候说真话了,她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人,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她只是一个平庸的、老式的女人,她害怕有一天不能面对儿子那双单纯的眼睛。

她真的是下决心对他说真话了吗?啊,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她没有对他说她所谓的爱的幸福对她而言只不过是沉重的负担,她没有告诉他,她很为自己损毁的腹部感到羞耻,也没有告诉他她的精神危机,告诉他她伤了自己的膝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他,因为这样的坦诚并非她的本性。而且她终于下决心要做回她自己,她又怎么能够在只有不坦诚的状态下才能做回自己呢。因为对他坦白一切真相,这就像是再一次赤身裸·体地躺在他面前,包括自己满是皱纹的肚子也一览无余。不,她不愿意把自己暴露给他,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心她都不愿意。她宁愿安全地躲在羞耻心的保护之下,这就是她为什么必须如此虚伪,只谈自己的孩子和她身为母亲的神圣责任。于是在她的信行将结束之际,连她自己都相信引起她精神崩溃的既非她的肚子,也不是为了跟上画家的那些怪念头所付出的努力,而是她那伟大的母爱在与这段伟大而负罪的爱情斗争。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不仅觉得自己有着无尽的悲伤,她更多的是体验到一种崇高的,悲剧性,强有力的感情。若干日子以前只是让她感到痛苦的悲伤,如今被她用伟大的字眼重新描述过以后,给了她一种平静的幸福感;这是一种美丽的忧伤,她看见自己被这忧郁的光芒照耀着,有一种忧伤的美丽。

多么奇怪的巧合!就在这个时刻,雅罗米尔成天窥视玛格达红肿的眼睛,也深刻地体验到了忧郁之美,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再一次翻开画家借给他的书,将艾吕雅的诗歌读了又读,听任自己沉醉在里面:在她平静的身体中,有一颗和眼眸一样颜色的雪球;还有这句:远处是你眼睛沐浴的大海;还有:你好,忧郁。你被铭刻在我深爱的眼眸中。艾吕雅成了关于玛格达平静的身体和沉浸在泪海中的双眸的诗人;她的一生在他看来都浓缩在一句魅力非凡的诗中:忧郁,美丽的脸庞。是的,这就是玛格达:忧郁,美丽的脸庞。

有一天晚上,家里其他人都去了剧院,只有他一个人和玛格达待在别墅里;他对家里的习惯一清二楚,知道今天是星期六,玛格达会洗澡。由于父母和外婆一个星期前就决定去剧院了,他有时间准备好一切;他把遮锁孔的金属片弄掉了,清理了浴室的锁孔,而且在里面放了一点点浸过水的面包,这样自己的眼睛就能紧贴上去,而且能让视线处于垂直的状态;为了让从锁孔里望进去的视线不至于太局限,他拔掉钥匙,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没有人发现钥匙不见了,因为家里面的人都没有锁门洗澡的习惯,只有玛格达才会用钥匙反锁上门。

家里静悄悄的,显得十分空旷,雅罗米尔心跳得厉害。他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面前摊着本书,就好像谁会过来吓他一跳问他在干什么似的,但是他不在看书,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动静。他终于听见水管里发出的声音,接着是水溅在浴盆里的声音。他关掉楼梯口的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他运气很好,锁孔完好无损,他把眼睛贴上去后,就看见玛格达靠浴盆站着,已经脱了衣服,露出乳··房,身上只穿着一条小短裤。他的心跳得更慌了,因为他看到了至今为止从来还没有看过的东西,而且他还将看得更多,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玛格达站着,走近镜子(他看到了她的侧面),自我端详了几分钟的时间,接着她转过身(他看见了她的正面),走向浴盆;她停了下来,脱掉小短裤,扔在一边(他一直看她的正面),跨进浴盆。

玛格达在浴盆里的时候,雅罗米尔也一直通过锁孔观察着她,但是因为水一直没到她的肩膀,此时的她对他而言只是一张脸;相同的一张脸,熟悉而忧伤,泡在泪海里的眼睛,但是这又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一张他在想象中为它添上裸露的乳··房、腹部、大腿、臀部的脸,这是一张在裸·体的光芒照耀下的脸,他仍然对它充满柔情,但是这份柔情由于心跳加速也完全不同了。

接着,他突然发现玛格达也在看他。他害怕被发现。玛格达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锁孔,温柔地微笑着(有点尴尬却又友好的微笑)。他立刻走开了。她究竟看见他还是没看见他呢?他之前做了好几次试验,确定在浴室里不可能发现门外有人偷看。但是玛格达的目光和微笑又如何解释呢?或者只是出于偶然玛格达恰好往这个方向看,而她之所以微笑,仅仅是因为想到雅罗米尔有可能在看她?无论如何,和玛格达的目光的相遇扰乱了他的心境,他不敢再靠近浴室的门。

但是,过了一会儿,当他平静下来,他却产生了一个要超过他至此为止所看到的、体验到的一切的念头:浴室根本没有上锁,而且刚才玛格达也没有对他说要洗澡。因此他就可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似地堂而皇之走进浴室。他的心又重新狂跳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就这么面带惊讶地站在浴室里,说我来找我的梳子;然后他从赤身裸·体的玛格达身边走过,而那个时刻,玛格达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那美丽的脸上满是羞愧,就像在吃饭的时候她突然哭泣时那样。雅罗米尔则沿着浴缸向前走,拿起面盆上方的梳子,他在浴缸前停下,冲玛格达弯下身去,望着玛格达在青色水波中赤·裸的身体,他再一次凝望着这张面带羞涩的脸庞,然后他轻抚着这张写满羞涩的脸……但是他想象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混乱,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也无法继续想象下去。

为了让即将发生的一切尽量显得自然,他又重新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再咚咚咚地下楼;他感到自己在颤抖,他害怕自己到时候没有足够的力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来找我的梳子;但是他还是下了楼,已经差不多来到了浴室的门边,心跳得几乎令他感到窒息,可这时他听到了玛格达的声音:“雅罗米尔,我在洗澡!别进来!”他回答道:“不,我是要去厨房!”他走向走廊的另一侧,进了厨房,打开之后再重新关上厨房的门,装出从里面拿了点什么的样子上了楼。

但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就发现按理说玛格达的话也没什么令他如此狼狈的地方,他不应该这么快这么突然地就投降,他只需要说,没关系,我只是来拿我的梳子的,然后他就进去,玛格达肯定不会说他的,因为她很喜欢他,他一直对她很好。他又重新开始想象这个场面:他走进浴室,玛格达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对他说:别靠近我,走开,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无法反抗,和她面对未婚夫的死亡一样无能为力,因为她被囚禁在浴缸里,然后他冲着她的脸弯下身去,冲着她那双大眼睛。

只是机会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雅罗米尔听到浴缸放水的轻微的汩汩声,水正流向远处的阴沟;如此美好的机会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这真令他感到揪心,他知道他在短时间内很难再有机会和玛格达独处一个夜晚,即便能有机会,浴室门上也一定会重新插上钥匙,玛格达一定也会在里面反锁上双保险的。他躺在自己床上,非常绝望。但是比失去机会更让他心痛的是他自己的羞怯,他自己的无能,他那愚蠢的心慌,正是这样他才丧失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把一切都搞糟了。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

但是他又能拿这厌恶怎么办呢?厌恶和忧伤完全不同;甚至这两者是截然相反;如果有人对雅罗米尔不好,他就会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但这是幸福的泪水,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兴奋的泪水,几乎可以说是爱之泪,雅罗米尔通过这泪可以体验到对自己的深刻同情,安慰他,注视着他的灵魂;可是这厌恶,让雅罗米尔感到自己那么可笑的厌恶却让他远离了自己的灵魂!这厌恶简洁明了,就像是一种羞辱,一记耳光,只有用逃跑来逃避。

但是如果我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卑贱,逃到哪里才能避开呢?只有逃向崇高借以逃避堕落!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小书(这书非常珍贵,因为画家告诉他除了他以外还没有借给过任何人),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精力集中在他喜欢的诗歌上。一切又重新摊在他眼前:远处是你眼睛沐浴的大海,他又一次看到玛格达出现在他面前,是的,一切都在,包括平静的身体里的那颗雪球,汩汩的水声涌进了诗歌中,仿佛河里的水花通过卧室关闭的窗户涌了进来一般。雅罗米尔觉得自己充满了一种悲伤的欲·望,他合上书,拿过纸笔,自己开始写起来,就像艾吕雅,奈兹瓦尔[3],比布尔[4]或德斯诺斯[5]那样,他写下了一行又一行的简短诗句,没有韵也没有律;这只是他所读的那些诗句的变化。只不过在这变化中掺进了他刚才的经历,有开始融化成水的悲伤,有绿色的水,表面一直在涨啊涨啊,涨到我的眼睛。还有身体,悲伤的身体,水中的我的身体,我继续往前,穿过无穷无尽的水。

[3] Vítězslav Nezval(1900-1958),捷克超现实主义之父,诗人。

[4] Konstantin Biebl(1898-1951),捷克超现实主义诗人。

[5] Robert Desnos(1900-1945),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

他将这些诗句念了好几遍,抑扬顿挫,充满感情,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在这些诗句的背后,有浴缸里的玛格达,还有把眼睛贴在锁孔上的他;他并没有超出他所经历的一切的极限,但是他超越了自己的经历;他对自己的厌恶此时留在了底层;就是他感到心跳加速手发麻的底层;但是现在,在高处,他已经超越了他的匮乏;锁孔和懦弱的插曲此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跳板,而他现在已经凭借这个跳板达到了飞跃。现在他不再服从于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是他刚刚所体验到的一切服从于他刚刚所写下的一切。

第二天,他搬出外祖父的打字机,把昨天写的诗歌重新打在专门的纸上,诗歌一下子仿佛显得比他昨天高声朗诵时还要美,因为此时的诗歌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词语的排列,它成了一样事物,它的自治性更加无可争议。原本,这些普通的词一说出口就不复存在,它们只是为了达到交流的目的而存在;它们服从于事物的需要,它们的本身无非只是命名性的;但是此时这些词语本身已经成为事物,它们不服从于任何需要;它们不再只为交流而存在,它们不会立即消失,它们能够持续。

当然,雅罗米尔在昨天经历的一切也被写进诗里,但是同时这经历已经在慢慢地消亡,就像种子在果实里消亡一样。我在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激起涟漪;这句诗中包含着那个在浴室门前颤抖的少年的形象,但同时,这个少年的轮廓在缓缓地模糊起来;这句诗超出并超越了这个单纯的形象。啊,我水中的爱人,另一句诗这样写道,雅罗米尔很清楚这个水中的爱人是玛格达,但是他也很清楚没有人能通过这些文字看到玛格达,她已经消失,无法看见,被埋葬了。他所写的诗歌是绝对自治的,独立并且不可理解,和事实本身一样独立并且不可理解,因为这事实和任何人都对不上号,它只需简单地存在就可以了。诗歌的这种自治给了雅罗米尔一个美妙的庇护,一种可以具有第二次生命的可能性;他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美好,从第二天起他就决定再写些别的诗句,慢慢地,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了这项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