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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别老跟我斗贫

冯唐 2018年02月0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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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票大妈和我老妈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语言大师。她们和《史记》、《世说新语》、唐诗、宋词共同构成我的文字师承。

其实我教黑人兄弟的好些语言都是从这位大妈处采集来的。我亲眼看着售票大妈把一个东北大糙汉子恶心得面红耳赤,毫无还口之力:

“让你掏票,你就掏。别老跟我斗贫,别老告诉我你有票。你说前几站我卖给你了,你知道我一天要卖出多少张票?一年卖出多少张票?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就认为我一定能记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把票掏出来看看。我知道你有票,可你得给我看看呀?就是家伙大也得掏出来比比长短不是?”

路上车不多,公共汽车欢快地在二环路上开着。吸入鼻子的空气冷而脆,刺激起脑海里沉睡得很深的东西。我厌倦把那些考试后注定会忘掉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脑袋,更拒绝像老师希望的那样因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感觉耻辱。到了现在这个年代,用课本考试成绩的好坏来评价一个学生,就像根据一顿吃肉包子的多少来选拔英雄一样荒唐。冰岛的首都是雷克雅未克还是别的地方,“安史之乱”是因为税收政策不对还是因为杨贵妃的乱政,这些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因为车迎着日头开,阳光包着身子,人暖洋洋的半睡半醒。儿时的游戏规则写在一张浅蓝的纸上,冬天的空气脆而冷,公共汽车卷起的尘土飘浮在车的周围,车子起伏,像只大船,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到了西二环,挤车的人开始增多,让我想起夏天逃学坐车的情景。天气很热,人们都穿的很少。身后是一对大胸脯顶着后背,前面是肥硕的臀部紧紧挤住下·体,车不停地摇晃,身前身后不停地摩擦。我咬牙坚持到停车,身后的大胸脯冲我一笑,眉眼仿佛大车;面前肥硕的臀部冲我一笑,眉眼仿佛女特务。我勉强走出车门,脚落地的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种黯然神伤的战栗。现在的空气脆而清冷,就在这种天气里,一个案件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好人坏人正义邪恶变得混沌不清,各种关系纠缠在一起,不是案件,而是一个阴谋。女孩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阴谋里起的作用极其重大而微妙,朱裳的意义更加隐涩。朱裳仿佛可以在某种时候改变时空的连续性。转瞬间,这辆公共汽车成为南瓜马车,车上的铜质铃铛叮叮作响。二环路上的楼群像积木一样倒塌,废墟间长出齐腰高的荒草。我感到我和朱裳之间将要发生的事件会帮助我完成对经卷的重新书写,我对这个事件的性质和所有细节充满深深的恐惧。

“雅宝路到了,闲逛一圈了,你爸妈也该下班了,你该下车回家了!”售票大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第二节的下课铃响了,十点钟,是课间操的时候了。

大大小小的男生女生从各自的教室走出来,汇聚到操场上。课间操是个机会,女生可以展示新衣,男生可以展示新鞋。

好像忽然一夜间,所有男生都想有一双名牌运动鞋,耐克、阿迪达斯、彪马……仿佛一双名牌鞋能添无数牛逼和小女生的目光。在之后的进化过程中,男生变成男青年,中年男子,老头,这双名牌运动鞋也随着变成名牌手提电脑和名牌山地车,一米七八一头长发的妖艳女友和宝马Z3以及郊区豪宅,一米六零胸大无脑柔腻软滑的十八岁女孩和明紫檀木画案以及半米长的红山玉龙形钩。但是,给予不同阶段的男性生物,同样的渴望、困扰、狂喜和无可奈何。

刘京伟是个头脑灵活但是无比简单的人。他短暂的一生都在追求牛逼。不同阶段,追求不同的牛逼,所有追求到的牛逼加起来就构成了刘京伟短暂而牛逼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