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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4

[英]肯·福莱特2017年12月1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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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戈里讲完自己的故事,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干脸上的眼泪,然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卡捷琳娜身上。她满心同情地默默听完他的讲述,但并没有感到震惊。她自己一定亲眼见过类似场景:吊打、鞭笞和残损肢体是农村常见的刑罚。

格雷戈里把温水盆放在桌上,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卡捷琳娜向后偏着头,格雷戈里摘下墙上的煤油灯,举在手上,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楚些。

她前额有道伤口,脸颊上有块瘀青,嘴唇也肿了起来。但即使这样,这么近距离盯着她看,还是让格雷戈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她也用坦诚而无畏的目光回视着他,十分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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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温水中浸湿了毛巾的一角。

“轻点。”她说。

“当然了。”他开始擦拭她的额头。当他蘸去血迹以后,发现那里只是擦破了一点儿皮。

“这下感觉好多了。”她说。

他这样忙活的时候,她看着他的脸。他擦拭她的脸颊和喉咙,然后说:“我把疼的地方留到最后。”

“没事的,”她说,“你的手很轻,不要紧。”尽管如此,他用毛巾碰着那肿胀的嘴唇时,她还是缩了一下。

“对不起。”他说。

“继续。”

清理的时候,他发现擦伤已经开始愈合。她长着年轻女孩那种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擦了擦她的嘴角。当他弯下腰靠近时,他能感觉到她那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

全都弄完后,他感到有些失望,就好像期待着什么,到头来却没有发生。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在水盆里洗了洗毛巾,毛巾已经让她的血染红了。

“谢谢你,”她说,“你的手真巧。”

他的心狂跳着。他以前也给别人清洗过伤口,但从未经历过这种眩晕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要做出某种愚蠢的事情了。

他打开窗户,泼掉了盆里的水,让院子里的积雪染上了一片粉红。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卡捷琳娜可能只是一个梦。他转过身,心想她坐的那把椅子一定是空的。但她在那儿,正在用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看着他,他发觉自己希望她永远不要消失。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爱上了她。

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平时忙着照顾列夫,没有考虑恋爱的事。他并非处男,曾跟三个不同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但那些经历毫无乐趣可言,大概因为她们没人能让他太在乎。

但现在,他内心战栗着想,整个世界上他最最期盼的,就是跟卡捷琳娜躺在墙边的窄床上,亲吻她受伤的脸,对她说——

对她说,他爱她。

别犯傻了,他对自己说。你一小时前才刚遇见她。她并不想从你这得到爱情,只是想借点钱,找到工作和睡觉的地方。

他“咣当”一声关上窗户。

她说:“你还给你弟弟做饭,你的手那么巧,可你能一拳把警察打趴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刚跟我讲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她接着说,“但你们还小的时候,母亲也死了,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捷琳娜耸耸肩:“因为你还得当一个母亲。”

按照旧俄历,她是1905年1月9日死的。那天是个星期日,随着时间推移,这一天后来被称作“血腥星期日”。

格雷戈里当时十六岁,列夫十一岁。两个男孩跟妈一起在普梯洛夫机械厂工作。格雷戈里是铸造学徒,列夫扫地。这年的一月,他们三个人都参加了罢工,跟随圣彼得堡其他工厂的十万多工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和组织工会的权利。在九日那天上午,他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上街头,手牵着手,踩着新雪去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一座教堂。做完礼拜后,他们加入了数千名工人的队伍,从城市各方朝冬宫的方向行进。

“为什么我们要游行呢?”小列夫抱怨道。他宁愿呆在家里,在狭窄的巷子里踢球。

“因为你的父亲,”妈妈说,“因为王子和公主是害人的畜生。因为我们要推翻沙皇和他们的同类。俄国不成立共和国,我就不会停下。”

这是圣彼得堡的一个好天气,寒冷但是晴朗,格雷戈里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热,他的心也被参与正义事业的同伴之谊温暖着。

他们的领袖是加蓬神父,他就像《旧约》中的一位先知,长长的胡子,说着《圣经》上的话,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他并非革命党人,他的自救会是经政府批准的,每次聚会都以主祷文开场,结束时要唱国歌。“我现在觉得是沙皇有意让加蓬这样做,”九年后,格雷戈里在这个可以俯瞰铁轨的房间中对卡捷琳娜说,“就像是个安全阀,用来缓解改革的压力,让它通过无害的茶会和乡下舞会释放出去。不过这个办法没起作用。”

加蓬穿着白长袍,手持十字架,带领队伍沿着纳尔瓦公路游行。格雷戈里、列夫和妈妈紧靠在他的身边——神父鼓励全家参加的人走在前面,并告诉他们,士兵绝对不会对孩子开枪。在他们身后,两个邻居举着沙皇的巨幅画像。加蓬告诉他们,沙皇是他的臣民之父。他会倾听他们的呼声,压制那些铁石心肠的大臣,答应工人的合理要求。“我主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沙皇也说了同样的话。”加蓬喊道。格雷戈里信任他。

他们接近了纳尔瓦大门,那是一座巨大的凯旋门,格雷戈里记得自己正抬头仰望那六座巨大的战车雕像,然后一队骑兵朝游行的人群猛冲上来,简直就像纪念碑顶上的铜马轰然落下,一个个突然变活了。

有的示威者逃开了,而有的倒在了锤子般乱踏的马蹄下。格雷戈里僵在那儿,妈妈和列夫也吓呆了。

士兵们没有抽出武器,看来只是想把人吓跑。但工人实在太多,几分钟后,骑兵掉转马头,撤了回去。

游行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这一次完全是另一种气魄。格雷戈里觉得现在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了。他琢磨着面对他们的大队人马,那些贵族、大臣和军队。他们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隔断民众,不让他们去跟自己的沙皇说话?

这个问题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越过前面的头顶,他看见了一队步兵,让他惊恐不已的是,他们摆出准备射击的姿势。

前行的人群慢了下来,人们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加蓬神父离格雷戈里只一步之遥,这时他转过身来,向他的追随者大声喊道:“沙皇绝不允许他的军队射杀他热爱的臣民!”

噼噼啪啪的响声震耳欲聋,就好像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士兵们在举枪齐射。浓烈的火药味刺激着格雷戈里的鼻孔,一阵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

神父喊着:“别害怕——他们在朝天上开枪!”

又是一阵枪声凌空响起,但没有子弹落下。尽管如此,格雷戈里还是吓得两腿发软。

接着是第三次齐射,这一次,子弹没有飞到天上。格雷戈里听到尖叫声,看见有人摔倒在地。他紧盯着自己周围,愣了一会儿,这时妈狠狠推了他一把,喊道:“快趴下!”他一下卧倒在地。与此同时,妈把列夫也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们。

我们就要死了,格雷戈里想,他的心脏跳得比枪声还要响。

射击无情地持续着,那噩梦般的噪声让人无法逃脱。人们开始仓皇逃窜,他们的靴子重重踩在格雷戈里身上,但妈妈护住了他和列夫的头。他们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头上依然是射击和人的尖叫声。

然后,枪声停止了。妈妈动了一下,格雷戈里抬起头,四下看了看。人们匆忙散去,互相呼唤着,但尖叫声已经停歇下来。“起来吧。”妈妈说。他们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离开大路,跳过躺着不动的躯体,绕开那些受伤流血的人。他们到了一条小巷,放慢脚步。列夫低声对格雷戈里说:“我把裤子尿湿了!别告诉妈妈!”

妈妈浑身热血上涌,怒不可遏。“我们一定得跟沙皇说话!”她大声喊着。人们停下来,看看她那农民的宽脸和炽烈的目光。她宽厚的胸膛让那浑厚的声音穿过整条街道。“他们阻止不了我们——我们一定要进冬宫去!”有人欢呼起来,其他人点头表示赞同。列夫开始哭起来。

九年后听完这个故事,卡捷琳娜说:“她为什么这样做呢?她完全可以带着孩子安全回家!”

“她常说不想让儿子们再过她那种日子,”格雷戈里回答,“我认为,她觉得就算我们死在一起,也不能放弃美好生活的希望。”

卡捷琳娜若有所思:“我觉得她太有勇气了。”

“这不仅仅是勇气,”格雷戈里坚决地说,“这是一种英雄品格。”

“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随着好几千人来到了市中心。太阳升得更高,照耀在布满积雪的城市上空,格雷戈里解开了外套和围巾。对列夫来说这段路很长,但那孩子又惊又怕,早忘了抱怨。

最后他们到达涅夫斯基大街,这条宽阔的林荫大道穿过城市中心。街上已经挤满了人。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来来往往,马车横冲直撞——格雷戈里回想起来,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

他们遇见了普梯洛夫机械厂的车工康斯坦丁。他带给妈妈一个坏消息,城里其他地方的示威者遭到屠杀。但这并没有让她停下脚步,其他人也同样坚定。他们健步走过一家家店铺,里面出售德国的钢琴、巴黎的帽子和摆放温室玫瑰的特制银碗。一个贵族在珠宝店给情妇买个小玩意儿所花的钱,比一个工厂工人干一辈子挣的工资还多,格雷戈里听大人这样说。他们经过索雷尔电影院,格雷戈里一直想进去看看。商贩们生意很好,用一种漂亮的俄式茶缸卖茶水,还有孩子玩的彩色气球。

人们来到街道尽头,圣彼得堡的三大地标建筑跟前,它们并排树立在冰冻的涅瓦河岸——被称作“青铜骑士”的彼得大帝的骑马雕像、尖顶的海军部大厦,还有冬宫——格雷戈里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座宫殿,一直不肯相信这么大的建筑真的是住人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故事里常有的,类似一把神奇的宝剑,或者一件隐形斗篷一样的东西。

宫殿前的广场覆盖着白雪。远处,暗红色的大楼前面排列着一队骑兵、穿着长大衣的步枪手,还有加农炮。人群从广场四周聚集过去,互相保持着距离,害怕那些士兵开枪,但新来的人从附近的街道上不断涌来,像条条支流汇入涅瓦河,格雷戈里被人推着往前走。来到这儿的不光是工人,格雷戈里惊讶地注意到很多是穿着暖和外套的中产阶级,正从教堂返回自己家,有的看上去像学生,少数人甚至穿着校服。

妈妈小心地带着他们躲开枪口,来到亚历山大洛夫斯基花园,它位于长长的、黄白相间的海军大厦前。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人群开始松动起来。那个为中产家庭的孩子们赶麋鹿雪橇的人已经回家了。人们都在谈论杀人的事:城里到处有示威者被枪炮射死,被哥萨克马刀砍死。格雷戈里跟一个同龄孩子讲述发生在纳尔瓦大门的事情。示威者们得知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个火冒三丈。

格雷戈里抬头凝视着冬宫长长的外墙,上面好几百个窗户。沙皇在哪儿呢?

“那天早上他没在冬宫,这是我们后来才弄清楚的,”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个失望的信徒般的怨恨和苦涩,“他甚至没在城里。这位臣民之父去皇家行宫度周末了,在乡间散步,玩多米诺骨牌。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还去觐见他,求他出来见一见自己的臣民。”

人们越聚越多,与沙皇见面的吁求愈发迫切,有些示威者开始讥嘲士兵。每个人都变得紧张而愤怒。突然有一队警卫冲入花园,命令所有人离开。格雷戈里看着,既恐惧又疑虑,他们挥舞着鞭子,见人就抽,有的还用马刀背抽打民众。他看了看妈妈,等她拿主意。她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究竟盼着沙皇做什么,他只是觉得——就跟其他人一样——只要他们的君主知道他们所受的委屈,他就会以某种方式纠正和弥补。

其他示威者也跟妈妈一样坚决,虽说那些受到卫兵鞭打的人畏缩起来,但没有一个人离开。

接着,士兵们拉开了射击的架势。

前面的几个人跪下来,摘掉他们的帽子,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跪下!”妈妈说了一句,他们三个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周围的人也都照做,直到大部分都摆出祈祷的姿势。

突然降临的沉默让格雷戈里感到害怕。他盯着对准他的步枪,步枪兵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像一座座雕像。

然后,格雷戈里听到一声号角。

这是一个信号。士兵们的武器开火了。格雷戈里周围的人喊叫着倒在地上。一个为了看清周围爬到雕像上面的男孩,惊叫一声摔到地上。一个孩子像被打中的鸟一样从树上掉了下来。

格雷戈里看见妈妈脸朝下趴在地上。他以为她是在躲子弹,便也那样趴下。过了一会儿,他扭头,看见了血,她脑袋四周的雪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不!”他大叫着,“不!”

列夫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抓着妈的肩膀,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身子瘫软。他盯着她的脸。一开始,他被自己看见的一切弄蒙了。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她的额头和眼睛现在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

还是列夫说出了真相。“她死了!”他哭喊起来,“妈妈死了,我母亲死了!”

枪声停止了。四周,人们都在逃命,有人狂奔,有人一瘸一拐,有人在地上爬。格雷戈里竭力思考着。他该怎么办?他得带着妈妈离开这儿,他作出了决定。他把胳膊伸到她的身体下面,把她抱了起来。她身子不轻,但他很壮实。

他转过身来,寻找回去的路。他很奇怪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然后意识到他在不停地流泪。“快走,”他对列夫说,“别叫了,我们得马上走。”

广场边上有个穿蓝色束腰工装的老人拦住了他们,眼含泪水,脸上满是皱纹。“年轻人啊,”他对格雷戈里说,声音里带着愤怒和痛苦,“永远不要忘记,”他说,“永远不要忘了今天沙皇在这儿犯下的谋杀罪。”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不会忘的,先生。”

“愿你活得长久。”老人说,“活到能为沙皇所犯的恶行复仇的那一天。”

“我抱着她走了大概一里地,后来累了,就上了电车,仍旧抱着她。”格雷戈里对卡捷琳娜说。

她盯着他,那张美丽、但伤痕累累的脸苍白而惊恐:“你带着死去的母亲坐电车回家?”

他耸耸肩:“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情。确切地说,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算出格。”

“那些坐车的人呢?”

“售票员什么也没说。我猜他大概吓坏了,忘了把我赶下去,他也没找我要车钱,当然我也没法付钱。”

“所以你就坐下了?”

“我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她的尸体,列夫坐在我旁边,一直在哭。那些乘客只是盯着我们。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正在琢磨我该怎么办,就决定把她带回家。”

“就这样,刚十六岁,你就成了一家之主。”

格雷戈里点点头。虽然回忆十分痛苦,但他从她的专注倾听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看着他,听他说话时嘴唇微张,可爱的脸上交织着迷恋和惊骇的复杂表情。

“那段时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们。”他内心又被独自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恐慌占据了。这段回忆一直让他怒火中烧。已经结束了,他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家,一份工作,我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强壮又英俊。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尽管如此,但他总想掐住某个人的脖子——一个士兵、警察、政府大臣或者沙皇本人,他要使劲捏住,掐到他咽气为止。他闭上眼睛,颤抖着,直到这种感觉消失。

“葬礼刚一结束,房东便把我们赶了出去,说我们付不起钱,还拿走了我们的家具,他说用来抵偿欠租,可我妈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我去教堂告诉神父,说我们无处安身。”

卡捷琳娜冷笑了一下:“我能猜到接着会发生什么。”

他有些吃惊:“你能猜到?”

“牧师让你上床睡觉——上他的床。这件事就曾发生在我身上。”

“差不多吧,”格雷戈里说,“他给了我几戈比,让我去买几个热土豆。我在他说的地方没找到商店,但没继续找,而是连忙跑回了教堂,因为当时觉得他的样子很怪。结果,当我走进小礼拜堂的时候,他正在脱列夫的裤子。”

她点点头说:“我十二岁的时候那些牧师就开始对我干这种事了。”

格雷戈里感到震惊。他原以为只是他遇到的那个牧师极端邪恶。卡捷琳娜显然认为他们都是同样堕落。

“他们都这样?”他气愤地说。

“从我经历的事情看,大多数都是。”

他憎恶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最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当我逮到他的时候,他都不觉得羞耻!他只是很生气,就好像我打断他沉思经文似的。”

“当时你怎么做的?”

“我让列夫穿好裤子,然后我们就走了。牧师想把那几个戈比要回来,但我告诉他这些钱是施舍给穷人的。当晚我用这些钱在公寓里租了一张床。”

“然后呢?”

“后来我谎报年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租了一间房,一天一天学会自立。”

“现在你幸福吗?”

“当然不。我的母亲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们要离开俄国。我差不多已经攒够了钱。我要去美国,等我到了那儿,就把买船票的钱给列夫寄回来。美国那边没有沙皇——也没有皇帝或任何形式的国王。军队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人民当家作主!”

她半信半疑:“你相信这些?”

“这是真的!”

有人轻轻敲着窗户。卡捷琳娜吃了一惊,他们是在二楼,但格雷戈里知道是列夫。夜深了,大门已经锁上,列夫只得穿过铁路到后院,爬上洗衣房的屋顶,再从窗户爬进来。

格雷戈里打开窗户让列夫进来。后者衣着讲究,穿着一件珍珠母纽扣的夹克,还戴了一顶有天鹅绒丝带的软帽,背心上缀着一根黄铜表链。他剪了一个时兴的波兰式侧分头,而不是乡下人常梳的中分。卡捷琳娜显得很吃惊,格雷戈里估计她没想到他的弟弟如此潇洒时髦。

通常格雷戈里见到列夫回家都很高兴,看他没喝得酩酊大醉便松下一口气。现在他却希望跟卡捷琳娜单独多呆一会儿。

他给两人作了介绍,列夫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感兴趣地跟她握手。她擦干脸颊上的泪水。“格雷戈里跟我讲到你母亲去世的事。”她解释道。

“九年来他既当爸又当妈,一直在照顾我,”列夫歪着头嗅了嗅,“而且还烧得一手好菜。”

格雷戈里拿出碗和勺子,把一条黑面包放在桌上。卡捷琳娜向列夫说起跟警察平斯基大打出手的经过,那种语气让格雷戈里觉得自己表现得比实际情况还要勇敢。但他很高兴她把自己当成英雄。

列夫被卡捷琳娜迷住了。他向前探着身子,好像他从未听过如此迷人的故事,微笑着连连点头,随着她讲述的内容,一会儿吃惊,一会儿憎恶。

格雷戈里把菜盛到碗里,拉过那只货箱当椅子。吃食还算不错,他在锅里加了一颗洋葱,后腿骨使萝卜有了浓郁的肉香。列夫岔开话题,谈起了厂里发生的各种怪事和从别处听来的笑话,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他让卡捷琳娜笑个不停。

他们吃完饭后,列夫问卡捷琳娜是怎么来城里的。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改嫁了。”她说,“不幸的是,我继父更喜欢我,而不是我母亲。”她甩了甩头,格雷戈里弄不清这是表示羞愧还是蔑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接着就把我赶了出来。”

格雷戈里说:“圣彼得堡的一半人口是从乡下来的。很快就没人种地了。”

列夫说:“你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还是那种常见的故事,坐三等车厢,乞求过路的马车捎一段,等等。但格雷戈里被她说话时那张生动的面孔彻底迷住了。

列夫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表些有趣的看法,提几个问题。

很快,格雷戈里注意到,卡捷琳娜把椅子挪向了列夫,专注跟他交谈。

格雷戈里想:看来我成了多余的人。